老太监那张堆满谄媚笑容的脸,在我眼中,比午后最毒的日头还要刺眼。
他身后,一个身穿四品官服、面容倨傲的中年官员上前一步,正是太仆寺少卿,张承。
“苏山长,”张承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工坊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圣上体恤你为国分忧之心,但军需乃国之命脉,岂容半点差池?从今日起,这‘清莲民生坊’所产酱料,将由我太仆寺全权接管,统一调配。来人,将‘御供监制’的牌匾,给苏山长挂上!”
他话音一落,身后两名内侍便抬着一块鎏金大匾走了上来,那四个字龙飞凤舞,仿佛一座金光闪闪的囚笼。
与此同时,他带来的十辆大车齐齐揭开篷布,露出里面一个个贴着封条的空箱,显然是准备直接“收缴”我的成品。
工坊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匠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个个怒目而视,握着锤子和铁钳的手,青筋毕露。
我却仿佛没看见那块刺眼的牌匾,也没听见他那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正坐在院中新搭的棚下,面前摆着一排刚出缸的豆瓣酱,用一根小小的竹勺,舀起一勺,凑到鼻尖轻嗅。
阳光下,那酱色泽红亮,豆香与酱香交织,醇厚得让人心安。
“既然是御供,”我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勺里的酱,将浮沫吹开,头也不抬地说道,“那自然是天大的好事。不过,凡事都得按规矩来——先验料吧。”
张承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眉眼间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验料?苏清莲,你莫不是昏了头?本官带来的,是宫中御膳房的官造样品,代表的是朝廷的标准!你一个民间妇人,算什么东西,也敢审度朝廷采办?”
我终于抬起了眼,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淬着毒的视线,嘴角微微一勾。
“我算什么东西不重要。”我将那勺酱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然后满足地眯了眯眼,才看向他,“重要的是,前线的将士们,吃进嘴里的东西,算不算东西。”
说完,我不再理他,只是对着蹲在我脚边,正警惕地龇着牙的阿黄,轻轻吹了声口哨。
“阿黄,去,把咱们的‘评委团’都请进来。”
张承一愣,显然没明白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半刻钟,工坊的大门外传来一阵杂乱而坚定的脚步声。
五十多名百姓鱼贯而入,他们身上还带着各自营生的印记——有身上沾着面粉的王记面铺的老汉,有臂弯里挎着菜篮、刚从西市赶来的寡妇,有走路时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的退伍老兵,甚至还有几个眼熟的小乞儿,脸上虽有污迹,眼睛却亮得惊人。
他们,都是这七日里,为民生坊出过一份力、捐过一文钱的“股东”。
张承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厉声喝道:“大胆刁民,谁准你们擅闯官办重地!”
然而,没人理他。
那些百姓径直走到我面前,对着我深深一鞠躬,齐声道:“山长!”
我站起身,示意弟子们搬来长桌。
三只一模一样的白瓷碗摆在每位“评委”面前。
第一碗,是张承带来的所谓“官造精品”;第二碗和第三碗,则分别是民生坊试产的头批和二批酱料。
我站上一方石台,声音清朗,响彻整个工坊:“各位乡亲,今日朝廷派了钦差大人来,说要接管咱们的民生坊,为的是让前线的将士们吃上最好的军酱。这是好事!但东西好不好,不是嘴上说的,也不是牌匾上写的。今天,咱们不讲圣旨,不看官衔,只问一句——哪一碗,能让咱们的儿子、丈夫、兄弟们,痛痛快快地扒下三碗饭?”
话音一落,王老汉第一个拿起筷子,夹了一点“官造精品”放进嘴里,只咂摸了一下,眉头就拧成了疙瘩,猛地“呸”一声吐在地上:“这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咸得发苦,齁得慌!给牲口吃都嫌糟践料!”
那带娃的寡妇也戳了戳碗底,嫌恶地皱起眉:“山长你看,这里面还有沙子,莫不是从哪个发霉的仓底扫出来的陈货?”
一时间,嫌弃声此起彼伏。
反观民生坊的两碗酱,众人尝过之后,无不点头称赞,那满足的吸气声和咀嚼声,就是最好的褒奖。
结果不言而喻。
五十位百姓,五十双筷子,齐刷刷地指向了民生坊的酱碗。
张承的脸色由青转紫,再由紫转黑,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百姓厉喝:“一派胡言!你们……你们这群受人蛊惑的刁民,竟敢诋毁御供!来人,给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
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锋,从高处直刺而下,让他瞬间噤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夜君离不知何时已悄然立于坊顶的墙沿之上。
他一身玄衣,负手而立,身后整齐地站着一队亲卫,沉默如山,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张承,那眼神,比北境的寒风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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