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四,晋阳城外,报恩寺。
这座建于唐代的寺庙隐在城西十五里的山坳里,因年久失修,香火早断。大殿的佛像金漆剥落,露出底下斑驳的泥胎;梁柱间的蛛网积了厚厚一层,在从破窗漏进的晨光中微微颤动。
刘继恩蜷在佛像后的阴影里,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个僧房里翻出来的旧袈裟。袈裟已经发硬,带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他一夜未眠,每次闭上眼,就看见郭无为提着滴血的剑走上丹陛的样子。
晨光渐亮。他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很多人,踩着落叶和碎石,由远及近。
来了。
刘继恩握紧怀里的短刀。刀刃冰凉,贴着胸口,反而让他冷静下来。他透过佛像基座的缝隙往外看,看见十几个身影进入大殿——不是追兵,是僧人。为首的是个老僧,胡须花白,拄着禅杖,身后跟着十来个年轻僧人,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
“方丈,这里真能避祸吗?”一个年轻僧人问。
老僧环视破败的大殿,长叹一声:“城内兵乱,郭枢密与杨将军对峙,百姓遭殃。这里是城外,又荒僻,总比在城里安全。”
他们开始打扫。有人扫去积尘,有人修补窗棂,有人在殿角生起火堆,架上陶罐煮粥。米香很快弥漫开来,刘继恩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谁?”一个年轻僧人警觉地转向佛像。
刘继恩知道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袈裟站起身,从佛像后走出。
众僧惊愕地看着他。虽然刘继恩脸上有污迹,头发散乱,但那身质料上乘但已破损的锦袍,还有腰间隐约可见的玉带,都显示他不是寻常人。
老僧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躬身合十:“老衲慧明,参见陛下。”
“你认得朕?”刘继恩声音沙哑。
“先帝在位时,老衲曾在宫中讲过经,见过陛下几次。”慧明直起身,眼中满是悲悯,“陛下这是……逃出来的?”
刘继恩点头,喉头有些发堵。他十九岁了,从没像现在这样狼狈过,也从没像现在这样,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感到如此脆弱。
“陛下用过早饭吗?”慧明问得很平常,仿佛面对的不是落难天子,只是个需要帮助的年轻人。
刘继恩摇头。
慧明示意年轻僧人盛了碗粥,递过去。粥很稀,只有几粒米,飘着些野菜叶。刘继恩接过,顾不得烫,大口喝下。温热的粥液滑过喉咙,让他几乎落泪。
“陛下有何打算?”待刘继恩喝完粥,慧明才问。
“朕要回晋阳。”刘继恩握紧拳头,“郭无为谋逆,朕不能让他得逞。”
“如何回?”慧明平静地问,“城门被控鹤军把守,郭枢密已发布檄文,说陛下‘受惊卧病’,由他‘暂摄朝政’。陛下此刻若现身,是自投罗网。”
刘继恩语塞。他何尝不知?可难道就这样躲着?
“老衲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慧明看着他。
“讲。”
“陛下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回晋阳,而是找到真正忠于陛下的人。”慧明缓缓道,“杨将军固然忠勇,但他困守宫城,自身难保。陛下需要的是外援——能打破晋阳僵局的外援。”
刘继恩眼睛一亮:“你是说……潞州?”
“李筠节度使。”慧明点头,“他手握重兵,又曾与郭无为结仇。若他能出兵,晋阳之围可解。”
“朕已给他去过信。”
“一封信不够。”慧明摇头,“李筠是聪明人,不会轻易下注。陛下需要给他一个非出手不可的理由,一个……足够分量的承诺。”
刘继恩沉默。他明白慧明的意思——空口白话,换不来千军万马。可他能给什么?割地?岁贡?这些他给得起,但给了,他这皇帝还剩下什么?
“陛下,”慧明仿佛看穿他的心思,“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能重掌大权,今日之失,来日未必不能收回。”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白:先活下来,再谈其他。
刘继恩看着殿外渐渐升高的日头,忽然问:“方丈为何帮朕?”
慧明笑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沧桑:“老衲今年六十七了,历经三朝。见过石敬瑭割燕云,见过刘知远建汉,见过郭威立周。见得多了,就明白一个道理:这天下,有德者居之。陛下虽年轻,但心系百姓,不愿引契丹入关——仅此一条,就比许多人强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老衲帮的不是陛下,是这河东百姓。若郭无为引契丹入关,河东必成血海。老衲不愿见。”
刘继恩深深一揖:“谢方丈。”
慧明还礼,然后转身对年轻僧人们说:“今日起,报恩寺闭门谢客。你们分班值守,若有可疑之人靠近,即刻来报。”
僧人们合十领命。
刘继恩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这个皇帝,还不如这些僧人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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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时,杀虎口契丹大营。
耶律挞烈看着面前的地图,手指在晋阳的位置轻轻敲击。郭无为的第二封密信刚刚送到,这次是郭守义亲笔,言辞更加急迫,承诺也更加丰厚——除了云、朔二州,再加代州,岁贡加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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