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元年七月的第一场雨,是在深夜降下的。
起初只是闷雷在天边滚动,像有什么巨物在云端翻身。接着风起了,卷着尘土和落叶扫过汴梁城空旷的街道。最后雨点才砸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敲在瓦片上噼啪作响,然后迅速连成一片,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白色的水雾。
垂拱殿里,烛火通明。
柴荣坐在御案后,面前摊着三份刚刚送到的奏报。一份来自扬州,是盐政审计的初步结果;一份来自汴河工地,是重新核算的工程账目;最后一份最厚,是重新评阅后的科举试卷排名。
殿外雷声滚滚,殿内却静得能听见雨水顺着檐角流淌的声音。
范质、王溥、王着三人站在下首,都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因为他们知道,那三份奏报里写的是什么——
盐政审计查实,两淮盐运使司十年间贪墨盐课总计一百二十万贯,涉案官员四十七人,牵连扬州、楚州、泗州三地十七个世家大族。
汴河工程重新核算,实际工程量不到上报的一半,虚报款项三十万贯,工部、户部、地方衙门层层分润。
科举试卷复审,今春进士科前十名中,有三人文章明显代笔,两人策论抄袭旧卷。而这三人的家族,恰好在匿名奏章“提醒”的名单里。
“好,好得很。”柴荣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盐政烂了,漕运烂了,连科举——这天下寒门士子最后的指望,也烂了。”
他拿起科举那份奏报,一页页翻看。雨水敲打着窗棂,像在为他翻页的声音打着节拍。
“王着。”他叫御史中丞的名字。
“臣在。”王着出列,脸色惨白。
“你是今春主考。试卷糊名、誊录、锁院,都是你亲自监督的。”柴荣抬眼看他,“那这三份代笔的文章,是怎么混进前十的?”
王着“扑通”跪下:“臣……臣有罪!但臣敢以性命担保,锁院期间绝无舞弊!试卷开封、评阅、定等,全程都有监察御史在场,臣实在不知……”
“你不知道?”柴荣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把奏报扔在地上,“那你看看这个!”
王着颤抖着捡起。那是一份附在奏报后的调查记录:今春科考结束后,礼部某员外郎在汴梁城西购置宅邸一座,耗钱三千贯。而这位员外郎,正是负责试卷誊录的官员之一。
“他的俸禄,一年不过三百贯。”柴荣的声音冷得像冰,“三千贯的宅子,他买得起吗?”
王着瘫坐在地,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还有你,王溥。”柴荣转向户部尚书,“汴河工程虚报三十万贯,工部的账目要经你户部审核。你看不出来吗?”
王溥也跪下了:“臣……臣失察!但工部报来的账目,各项开支皆有明细,臣只是按例……”
“按例?”柴荣打断他,“按例就可以闭着眼睛盖章?按例就可以让三十万贯百姓的血汗钱,流进那些蛀虫的口袋?”
他走回御案,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因为愤怒微微发抖。窗外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他苍白的脸。
“你们一个个,都说自己是忠臣,都说自己兢兢业业。”柴荣的目光扫过三人,“可结果呢?盐政烂了二十年,你们不知道?漕运年年修年年坏,你们不知道?科举舞弊,寒门士子十年苦读不如世家一张条子,你们不知道?”
雷声炸响,震得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不,你们知道。”柴荣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们只是装作不知道!因为动了这些,就会得罪人,就会丢官帽,就会断了你们自己家族的路!”
他抓起案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在雷雨声中格外刺耳。
“但朕告诉你们——”柴荣一字一句,“从今天起,装不知道,不行了。”
他重新坐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拟旨。”他对范质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种平静比刚才的暴怒更让人心悸,“第一,盐政涉案官员四十七人,全部锁拿进京,由三司会审。家产抄没,充入国库。”
“第二,汴河工程所有涉事官员,即刻革职。虚报款项,追缴三倍罚金。缴不出的,家产抵充,仍不足者……流放琼州。”
“第三,今春科举作废,所有进士功名全部革除。礼部、翰林院涉事官员十七人,一律下狱。至于那三位‘进士’……”
他顿了顿:“查清代笔者,代笔者斩;考生本人,终身不得参加科考,其家族三代之内,不得荫补入仕。”
最后一条,让殿内气温骤降。
三代不得荫补,这比流放更狠。流放只是一个人的事,三代不得入仕,是断了一个家族的前程。
“陛下!”范质终于忍不住开口,“科举舞弊,罪在个人。株连三代,恐……”
“恐什么?恐那些世家闹事?”柴荣看着他,“范质,你也是寒门出身。当年你中进士时,若有人代笔顶了你的名额,你还会说‘罪在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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