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南京城里的狗还没叫唤几声,夫子庙前那块空地上,就已经白花花一片。
不是雪。
是人。
是数千个穿着白色澜衫、头戴方巾的读书人。
这阵仗,确实吓人。
从大成殿门口,一直排到了秦淮河边的文德桥。
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却又鸦雀无声。
这种死一般的沉寂,比大吵大闹更让人心里发毛。
每个人的脸上都紧绷着,像是要去奔丧,又像是要去就义。
张溥站在最前面的台阶上,他是今天的“主祭”,也是这场大戏的主角。
他特意穿了一件有些破旧的儒袍,头发也没束冠,就那么随意的披散着,手里捧着一卷长长的祭文。
风一吹,衣袂飘飘,还真有那么几分古之贤者为了天下苍生慷慨赴死的味道。
“诸位同袍!”
张溥转过身,面对着那数千张年轻而狂热的脸,声音有些发颤。
那是激动的。
他觉得自己在创造历史。
“今日,我等聚于此地,非为私利,乃为国本!”
“那孙传庭在淮安屠戮百姓,以酷刑迫民离开故土!”
“那郑芝龙乃海盗余孽,竟窃据高位,垄断海运!”
“那昏君……不,那受了蒙蔽的陛下,竟听信阉党谗言,对我江南士林举起屠刀!”
“我等读书人,受圣人教诲,此时不言,更待何时?”
“今日,咱们就在这夫子庙前,哭给圣人看!哭给天下人看!”
“只要咱们心齐,就算是把这嗓子哭哑了,把这血流干了,也要唤醒咱们的皇上!”
“唤醒皇上!铲除奸佞!”
“死谏!死谏!”
下面的几千人齐声高呼,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这声音甚至盖过了秦淮河的水声,传出去了好几条街。
但这声浪传到了几条街外的早市上,反应却有些不对劲。
一个卖烧饼的老汉,手里揉着面,听着那边传来的鬼哭狼嚎,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呸!这帮吃饱了撑的!”
“什么死谏?不就是不想交税吗?”
旁边一个挑着扁担的菜农接话了,一脸的愤愤不平。
“就是!前些天他们搞什么罢市,害得我家米缸都空了,米价涨得我都不敢买!”
“现在好了,皇上好不容易从海上海运来了米,米价刚降下来,咱们刚能吃口饱饭,这帮少爷们又不乐意了?”
“还哭?我看是该打!”
“嘘!小点声!”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显然没去参加)赶紧提醒,“那是复社的老爷们,小心被他们听见,砸了你的摊子!”
“砸?他们敢!”
卖肉的屠夫把剁骨刀往案板上一插,满脸横肉一抖。
“以前这帮老爷是咱们的天,咱们怕。可现在?”
他指了指不远处刚贴出来的告示。
“没看见吗?魏公公……哦不,是那位江南总监发话了,谁敢扰乱市面,直接抓!”
“现在的天,变了!”
这微妙的民间情绪,张溥他们是听不见的。
或者说,就算听见了,他们也只会认为是民智未开,是需要他们去“教化”的愚夫愚妇。
他们依然沉浸在那种自我感动的悲壮中。
“哭!”
随着张溥一声令下,几千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这场面确实壮观。
几千个男人,对着孔子的塑像,放声大哭。
有的捶胸顿足,有的以头抢地,有的甚至哭得昏厥过去(当然,马上就有人把他抬下去,换个人继续哭)。
这哭声若是放在以前,那绝对能把南京城的知府、守备都给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跑来安抚。
毕竟,这谁能顶得住“欺负读书人”的罪名啊?
可今天,奇了怪了。
他们哭了都快半个时辰了。
嗓子都哑了,眼泪都干了。
这夫子庙依然静悄悄的。
别说知府大老爷了,连个出来维持秩序的衙役都没见着。
只有那大成殿里的孔圣人,依旧冷冷地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张溥跪得膝盖都疼了。
他偷偷抬起头,往四周瞄了一眼。
不对劲啊。
按照剧本,这时候不应该是有官员出来劝慰,然后他们再义正词严地拒绝,最后甚至遭到“迫害”,从而激起更大的民愤吗?
这一直没人理,这场戏怎么往下唱?
这就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得人难受。
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打破了这尴尬的哭声。
“哒、哒、哒!”
那是厚底官靴踩在石板上的声音。
甚至还夹杂着铁甲碰撞的脆响。
来了!
终于来了!
张溥心里一喜,脸上却挂上了一副更加悲愤的表情。
“诸位!朝廷的鹰犬来了!”
“大家不要怕!挺起脊梁!咱们读书人的骨头,是最硬的!”
下面的士子们也纷纷停止了假哭,一个个怒目圆睁,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激烈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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