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大同府外。
后金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劈啪作响,却驱不散帐内凝固如冰的空气。
铜盏里温热的马奶酒,已经无人问津。
所有平日里桀骜不驯的八旗贝勒、固山额真,此刻都挺直了腰杆,死死盯着帐门口,仿佛在等待某种审判。
帐帘被一只手猛地掀开,一股夹着雪沫的寒风灌了进来,吹得火盆里的炭火一阵明灭。
几个亲兵抬着一副简陋的担架,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了进来。
“砰。”
担架被沉重地放在了地上。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与草药的苦涩味,混杂着令人作呕的焦臭,瞬间在帐内弥漫开来。
担架上躺着一个人。
或者说,一团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血肉。
他身上的镶银棉甲,像是被巨兽啃噬过一般,处处都是狰狞的破口。
皮肉外翻,脸上、臂膀上,甚至还嵌着几片被高温烧得扭曲的黑色铁片,与血肉黏连在一起。
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浑浊不堪,但依旧能从那残存的微光里,辨认出他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他就是不久前还扬言要踏平阳和口、直取宣府的镶白旗旗主,爱新觉罗·岳托。
“噗通!”
跟随岳托逃回来的几十个残兵,齐刷刷地在帐中央跪倒,甲叶因为身体的剧烈颤抖而互相撞击,发出一片细碎又绝望的声响。
“大汗……奴才……奴才……”
为首的牛录额真刚一开口,便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只是用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
大帐之内,落针可闻。
莽古尔泰是第一个炸开的。
他几步冲到担架前,看着担架上那个不久前还与自己角力扳手腕的侄子,变成这副不成人形的模样,双眼瞬间布满了血丝。
“岳托!”
他咆哮着,声音因愤怒而走调。
“怎么回事?!你那三千铁骑呢!”
“你不是说,阳和口的明军,不过是些一冲就垮的卫所兵吗!”
岳托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
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像是破损的风箱。
随即,他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
主位之上,皇太极的脸色一沉到底。
他没有去看生死不知的岳托,目光冷得像刀子,直直钉在那个为首的牛录额真身上。
“你,说。”
他指着那人,声音不高,却让帐内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那牛录额真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猛地一哆嗦,连忙叩首。
他用带着哭腔的颤音,将阳和口发生的一切,颠三倒四地倒了出来。
从一开始的轻敌冒进,到两侧山坡上突然亮起的、上百个密集的火点。
再到那如同天罚降世一般,能将整条山谷笼罩在内的恐怖铁雨。
最后,是那些闻所未闻,能在三百步外取人性命的明军火铳。
“……大汗,那根本不是打仗,那就是……是屠杀啊!”
“咱们的勇士连他们的边都摸不着,人……人就没了!”
“他们的炮,打出来的不是石弹、不是铁弹,是一大片碎铁,一炸就是一片人仰马翻!”
“还有他们的火铳……咱们的箭,根本射不到那么远!”
牛录额真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只是在反复地干嚎。
但帐内的所有八旗贵胄,都听明白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不信,到震惊,再到一种混合着茫然的惊惧。
“放屁!”
莽古尔泰猛地转身,一把将那牛录额真从地上拎了起来,双脚离地。
“三百步外的火铳?一炸就是一大片的炮?”
“你打了败仗,就敢编出这种鬼话来糊弄大汗,动摇军心!”
“我现在就杀了你!”
“住手。”
皇太极冰冷的声音响起。
莽古尔泰的手臂僵在半空,他扭过头,满眼都是不甘的血红。
“把他身上的甲,拿来。”皇太极吩咐道。
立刻有亲兵,将一件从死人堆里扒下来的、属于后金前锋的残破棉甲,呈了上来。
那是一件上好的牛皮镶铁棉甲,外面罩着一层厚实的棉布,寻常刀砍箭射,都难以洞穿。
可现在,这件棉甲的正面,却像个巨大的蜂窝,布满了密密麻麻、指头粗细的小孔。
几个靠前的贝勒,甚至能闻到孔洞边缘传来的、布料与皮肉被烧焦的糊味。
皇太极走下主位,帐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移动。
他从亲兵手中,接过了那件破烂得几乎快要散架的甲胄。
他伸出手指,探入其中一个小孔,摸索了片刻,随即指尖用力,从里面抠出了一颗已经挤压变形的铅弹。
那颗小小的、冰冷的金属,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皇太极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随之沉入了谷底。
大帐内,再度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少贵族看着那件破甲,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前的护心镜,喉咙一阵发干。
他们不是没见过火器,大明的那些三眼铳、鸟嘴铳,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些动静大、填装慢的烧火棍,远不如弓箭来得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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