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和楼茶馆里发生的一切,并非个例。
仅仅一天之内,《明时录》这颗由朱由检亲手扔下的舆论炸弹,就在北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被彻底引爆了。
从达官贵人出入的高档酒楼,到贩夫走卒聚集的街边茶肆。
从才子们吟诗作对的书坊,到老百姓闲来无事的牌桌上。
到处都在流传着《奸商卖国记》的故事。
到处都有人对着那份印刷粗糙的小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那些充满煽动性的故事和对比强烈的插图,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在了每一个看到它、听到它的人心里。
京城的舆论风向,开始出现一种微妙却不可逆转的变化。
之前,人们关注的焦点是魏忠贤在江南杀人,是一个“酷吏”在破坏“规矩”。
而现在,人们讨论的却变成了被杀的那些人到底该不该杀。
变成了晋商是如何把刀子递给后金的。
变成了那些富可敌国的江南士绅,是不是也和晋商一样,干着挖大明根基的龌龊勾当。
这股来自民间的滔滔舆论,很快就反向渗透进了那高高的红墙之内。
也钻进了官老爷们的耳朵里。
……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肇基的府邸。
书房里,空气有些凝滞,只有昂贵香料燃烧后的一缕淡香。
除了主人刘肇基,还坐着两位客人。
一位是刑科给事中宋文源。
另一位是都察院里以“耿直”闻名的老御史孙景。
这三个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几天前都上了弹劾魏忠贤的奏疏。
但他们又都不是钱谦益、周延儒的核心党羽,是典型的朝堂“中间派”。
他们上疏,更多是出于维护文官体统的朴素立场和随大流的政治本能。
此刻,在三人中间那张名贵的黄花梨木桌上,就摊开着一份布满褶皱的《明时录》。
是刘肇基派下人从外面的茶馆里拿回来的。
“荒谬!荒唐至极!”刑科给事中宋文源首先打破了沉默,他一脸不屑地指着那份粗糙的报纸,“竟用此等市井流言、话本小说之手段来混淆视听!撰文者必是无耻之极的谄媚小人!此举简直斯文扫地,有辱国体!”
他骂得义正辞严。
另外两人却没有附和他。
兵部郎中刘肇基只是盯着那份小报,眉头紧锁。
他不在意文章的体裁,他在意的是内容。
“宋兄,”他缓缓开口,“文体之事暂且不论。我只想问一句,这上面关于晋商通敌的细节,究竟是真是假?”
宋文源愣了一下,随即说道:“这……此乃东厂一家之言,多半是夸大其词,栽赃陷害!”
“哦?是吗?”刘肇机抬起头看着他,“宋兄,你我都不是外人。介休之战,我兵部有最详细的战报存档。从范永斗等人府中查抄出的那些与后金来往的账目,堆积如山,铁证如山!这做得了假吗?”
宋文源的脸微微发烫,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御史孙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他伸出干枯的手指,点了点那份《明时录》。
“重要的是,老百姓信了。”
“京城里所有的读书人,都快信了。”
“刘兄,文源,你们难道还没看明白吗?”
他抬起头,眼神里是一种化不开的忧虑。
“我们都想错了。”
“陛下这几日的沉默,根本不是在犹豫,也不是在动摇。”
老御史加重了语气。
“他是在宫外另开了一座我们谁也上不了奏疏的新朝堂啊!”
这句话钻进耳朵,让刘肇基和宋文源同时僵住了。
他们的眼神里只剩下震惊。
新朝堂。
是的,这就是一座新朝堂。
一座以天下人心为殿堂、以街头巷议为朝会、以黎民百姓为臣工的新朝堂!
在这座朝堂上,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言官、尚书、侍郎,完全丧失了话语权。
他们引以为傲的经义、法统、规矩,在那些简单粗暴的故事和插图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刘肇基终于明白了。
他想起了三天前他们在太和殿集体逼宫的场景。
当时他还觉得自己是在为国请命,慷慨激昂。
现在回想起来,他只觉得后颈一阵阵地发凉。
他们就像一群跳梁的小丑。
而皇帝,就像一个冷漠的看客,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然后,在台下不动声色地,磨好了另一把更锋利的刀。
“孙……孙老,那依您之见,我们……该当如何?”宋文源的声音都有些结巴了。
他怕了。
他怕的不是廷杖也不是下狱,而是怕被打上一个他绝对承担不起的标签。
老御史孙景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份东西,今天写的是晋商。”
他没有回头,只是幽幽地问道:“那明天,它会写谁?”
“会不会写江南的士绅是如何偷税漏税、富可敌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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