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得像要把人烤化,太阳早早爬到头顶,光线猛得刺疼眼睛。工地上灰尘被风一吹,像薄薄的雾,落在脖颈上、睫毛上、舌尖上。刘长河的背已经黑了两圈,汗水把衣服贴在后背。他把布包放到一边,蹲下系鞋带,脚底被砂砾磨得生疼,指尖的老茧还没长好,边缘起了新的裂口。
这天是他在工地的第三周。起初只是尝试性地做一天,后来因为二狗常去,那边活多、结得快,他就跟着混上了。白天的时间像永远不够用,太阳一出,人的影子就缩成细条。搬砖、挑砂、背水泥,重复着同样的呼吸与脚步,手像被流水常年冲刷,厚茧下是灰黑色的皮,裂开了边,渗出点点血。
包工头姓张,年纪看着三十多,瘦短的身子像个袋子里装了风,嘴巴快,眼睛小。人一笑,皱纹就像被拉长。张头带着一顶旧草帽,腰间挂着一串钥匙,领着一拨又一拨人进场。对新来的人脸上总是带着笑:干得好,能留;干不来,回去吃土。但笑里有刀。
那一天中午,他们在临时搭的棚子下吃饭。太阳像个大铁盘,照得棚子里更闷。刘长河扒着饭,汗顺着脖子往下,中午的盒饭里多了几片腌黄瓜,像是特别的奖励。二狗在旁边啃着鸡腿,边咽边笑:“今天人手短,干得快,回头张头多给点。”
“是多少?”刘长河问。他的声音里有点孩子气,但他知道要问,因为这些钱是他现在的全部寄托。
“日结一百五,干了八个小时就一百五。”二狗往嘴里塞菜,嘴角抹着油,像在提醒他别太紧张。
他们俩的活都不轻。午后太阳退到屋顶边,空气仍然燥。刘长河完成了第三袋水泥的时候,腿开始发软,膝盖像灌了铅。他弯下腰抬袋子,肩膀一阵刺痛,手掌被磨出新鲜的血痕。二狗在旁边一边拍打着手掌,一边说笑:“别急,别急,人呐,得练。”
到了天黑,工地上收工,机器停了,空气里只剩残余的热气。张头把一叠票子从裤兜里掏出来,摊开放在一个油腻的木板上,让人一个个去领。光线暗,他的手指在灯下动作利落。人群挤成半圆,吹着汗,眼里跟着票子走。
刘长河把手伸出,心里跟着指尖的热跳。他数着每天的活,想着这几天的工资本应该多少。张头一一叫名,二狗先去拿了,领了钱还回头笑着给了刘长河一个眼神——仿佛在说,稳稳的。
轮到他时,张头看了看名单,嘴里嘟囔着什么:“这几天刮风下雨,你们有迟到扣的,安全帽借的,胶手套丢的,午饭自理也扣点——这次给你一百,记着下次别再迟到。”他边说边把一叠叠钞票从上往下一滑,像在玩把戏。
一百块?
刘长河愣住了。手里的钱被粗糙的掌心压住,分量像纸一样轻。他缠了半天的劲想把话咽回去,却还是嘎嘎地冒出声:“张头——我们不是一百五么?”
张头没正眼看他,像是在应付小孩子:“兄弟,你这几天慢,上午走神被罚了,昨儿忘了戴手套吧,那里扣了三十,安全教育也得扣十,开工前你还少交了个证,先记账。再说了,厂里也不是我在那儿发,钱是账上管的。”他说得很干练,像是在解释某门手艺。
他那一套话说得多人也没说啥。二狗回过头,脸色有点难看,但嘴里只抿了抿:“别扭了,拿了再说。”他把一百摊在掌心,上面满是灰。刘长河站着,耳里嗡的响,像风穿过耳道。
走回宿舍的路上,他的脚步有点沉。路灯把两个人的影子往身后拉长,影子里有黑色的疲惫。他按着口袋里那一百块,手心是凉的。二狗走在前面,脚步像在试探:“你咋不说话?”
“没事。”刘长河低声说。声音里有种咽不下的苦。
可那一天的事并未过去。他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总觉得被什么压着。回想白天的每一趟搬运,每一次被孙工在高处催促的口气,每次被指示站在烈日下等着混凝土凝固的命令,心里像被一层薄薄的油覆盖。那一百,像是一把小刀,在胸口来回划着。
第二天他去找张头理论。张头坐在临时办公室里,口袋里塞着报纸,手边是一杯冷掉的茶。他头也不抬:“怎么啦?你来领钱?该早来,别站那儿。”说完抬手指着旁边的椅子。
刘长河站在门口,胸口的闷愈发重。他把昨晚的清单、今天的出勤,还有早上二狗跟他的小声对话都挤到嘴里,话要吐却堵在喉咙:“张头,你昨天说一百五,现在为什么只给一百?名单上写的明明是——”
张头翻开账本,指头在纸上按了按,翻找着:“这账本你看不懂,你们都是临时工,很多事不懂。你看看这几项,材料损耗、午饭自理、安全规范罚款——都是规矩。你就别多心,吃饱了再干,早晚一目了然。我是先把今天的给你,月底统一结。”他说“月底统一结”的时候,眼睛里有种不耐烦。
“月底?”刘长河重复。月末还远,手里没钱,他又想到爷爷去世那阵子的那些日子,想到村口王婶给他咸菜时的眼神,口袋里那一点点存款,是他最后的底气。他的声音发颤:“我现在能不能拿工钱?我有些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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