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东庑深处那间新辟的“实录编纂库”,陈年松烟墨与新研朱砂混杂的气息浓得呛人。当其其格用特制的黄铜钥匙打开库房门时,扑面而来的不仅是墨臭,还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那是朱砂在石砚上研磨时散出的矿物气息,混着修缮古籍用的鱼鳔胶的腥气,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成一种奇特的、近乎铁锈的味道。
库房正中,五张长案拼成巨大的“回”字形,每张案上都堆满了书稿。最靠近门的那张案上,摊开着《英宗实录》第一卷的草稿,纸页边缘贴着密密麻麻的浮签,像长满了苍白的羽毛。程允执正站在案前,手里拿着一管朱笔,笔尖悬在一行小字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这里……”老臣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正统八年九月,帝密召张辅于观星台,言天象有异,示警阉宦专权。’”他抬起头,看向刚进来的其其格,“这记载……你觉得妥吗?”
其其格走近,仔细看那行字。墨迹尚新,是工部特供的“万年黑”,据说百年不褪。但问题不在墨,在内容。
“程先生,”小丫头斟酌着用词,“那夜陛下确实与英国公在观星台密谈,可‘天象示警’之说……陛下后来不是说过,那是他编来取信于国公的吗?若实录这么写,后世岂不真以为有天象?”
程允执的笔尖终于落下,却不是修改,而是在那行字旁画了个圈——这是“存疑待议”的标记。“可若照实写‘帝伪托天象以说张辅’,后世又会如何看陛下?会不会觉得……陛下惯用权术,不诚不信?”
话音未落,库房门又被推开。怀恩搀扶着朱祁镇进来,皇帝今日只穿了一身素色常服,肩上披着玄色貂裘,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瘦得脱了形,但那双眼睛依然清亮,正扫视着满室的书稿。
“陛下!”程允执急忙要跪,被朱祁镇摆手止住。
“继续。”皇帝在怀恩搬来的圈椅上坐下,目光落在那卷草稿上,“朕今日来,就是想看看……你们怎么写朕这一生。”
其其格捧起第一卷,开始朗读。从“正统六年春正月,帝即位”开始,到铲除王振、整顿京营、改革盐政、设立银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她亲历或记录过的事。但落在纸上,不知为何,总感觉隔了一层——那些深夜的密谋、朝堂的争吵、边关的血战、民间的疾苦,都被简化为平板的记载,像一幅幅褪了色的画。
读到“土木堡之变”时——当然,在这个被改变的历史里,那场仗没有发生,只有一场“宣府保卫战”——朱祁镇忽然抬手:“停。”
其其格停住。程允执的心提了起来。
“这里写‘帝亲率精兵守宣府七昼夜,瓦剌不得进,遂退’。”朱祁镇的声音很平静,“可那七天里,城墙塌了三处,杨洪的儿子杨俊战死在东门,三千将士的尸首堆在瓮城里来不及收殓……这些,为什么不写?”
程允执迟疑:“陛下,实录……向来只记大略,不记细处。若事事详载,篇幅将十倍于此,且……且太过惨烈,恐损天家威严。”
“威严?”朱祁镇笑了,笑容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程先生,你觉得……朕要那些死后的威严做什么?”他顿了顿,指向那卷草稿,“那些将士是为朕死的,是为大明死的。他们的名字,该留在史书里,哪怕只一行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三千将士殉国’,冷冰冰六个字,就完了。”
库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
“重写。”皇帝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凡战事,必记将领姓名、阵亡人数、百姓伤亡;凡新政,必记推行阻力、民间反应、利弊得失;凡人事任免,必记缘由、争议、结果。”他看着程允执,“朕不要一部歌功颂德的‘圣德录’,朕要一部……能让后世君臣看了,知道治国有多难、为君有多苦、为臣有多险的真实记录。”
程允执的手开始颤抖。他放下朱笔,深深一揖:“陛下……千古未有之胸襟。但老臣斗胆问一句:若实录如实记载,后世有人以其中某些‘不光彩’处攻讦陛下,甚至……甚至质疑某些决策的正当性,该如何?”
“那就让他们质疑。”朱祁镇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朕这一生,做错过很多事。比如正统十一年清查盐政,手段过激,逼死了三个盐商——虽然他们确实贪墨,但罪不至死。比如景泰元年推行一条鞭法,在江南操之过急,引发民变,死了十七个衙役、三十多个百姓。”他睁开眼,目光灼灼,“这些错,朕认。不但要认,还要写清楚——写清楚当时为什么那么做,后来怎么补救,教训是什么。这样,后世若有人再想改革盐政、推行新税,看了这些记载,就会知道:步子不能迈太大,刀不能下太重。”
这番话,让库房里所有人都沉默了。其其格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河间府视察黄河工程时,皇帝对她说过的话:“治史如治河,堵不如疏。把真相都藏着掖着,就像把泥沙都堵在河道里,早晚会溃堤。不如开个口子,让该流的流出来,该沉的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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