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坊里只剩下稻草摩擦锄头的“沙沙”声,单调,细碎,像某种古老的计时器。布巾粗糙的纤维擦过脸颊,带走冰冷的雨水和泥点,留下一种干燥的、带着微弱皂角气的暖意。那道被铜片刮出的火辣辣印子,在布巾的擦拭下,刺痛感似乎也奇异地缓和了些许。
我擦得很慢。
动作僵硬。
指尖捏着布巾的力道时紧时松。
脑子里乱糟糟的。
那块被扔过来的脏布。
摔在地上的屈辱。
他递过来的干净布巾。
平静无波的眼神。
还有……锄头柄上那块晃悠的肥膘肉。
胖子那张油滑的胖脸。
墙根震耳欲聋的尖叫……
所有的画面、声音、气味,都搅合在一起,像一锅煮糊了的杂烩粥,黏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擦完了脸。
布巾已经沾湿了大半,变得沉甸甸的。
我攥着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纹理,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磨坊中央。
张起灵依旧坐在那堆干稻草上。
背脊挺直。
双腿盘起。
锄头横放在膝头。
他低着头。
手里捏着一把新的、相对干净的稻草。
正细致地擦拭着锄头的木柄。
从柄尾到柄身。
再到靠近铁锨头的连接处。
动作一丝不苟。
神情平静无波。
仿佛他擦拭的不是一件农具。
而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
又或者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不容亵渎的仪式。
磨坊昏暗的光线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下颌冷硬的线条。雨水打湿的黑发有几缕贴在额角,水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紧抿的唇线边缘。他整个人,像一块被雨水冲刷过、沉默矗立在荒野里的黑色磐石。坚硬。冰冷。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近乎神性的专注。
我看着他。
看着那柄被擦拭得越来越光洁的锄头。
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沾着泥点却异常稳定的手。
心里那股翻腾的、混杂着委屈愤怒的岩浆,不知何时竟渐渐平息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或者说……一种被这极致专注所震慑的……安静?
胖子聒噪的解说。
墙根的尖叫。
猪肉的油腥气。
“锄头挂肉定终身”的荒谬……
在这磨坊的昏暗、雨声的沉闷、和他擦拭锄头的“沙沙”声里,都仿佛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遥远。模糊。变得不那么真实了。
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这柄锄头。
这单调重复的擦拭动作。
和这片死寂的沉默。
我攥着那块湿冷的布巾,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微微发抖。膝盖磕碰的地方和手腕的指痕还在隐隐作痛。但脑子里那些喧嚣的念头,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他擦完了木柄。
开始擦拭铁锨头。
用稻草刮掉上面残留的泥块。
动作依旧专注。
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这柄锄头。
磨坊里很静。
静得能听见稻草纤维被摩擦断裂的细微声响。
静得能听见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咯咯”声。
静得能听见……外面那被土墙隔绝了大半、却依旧磅礴的雨声。
那雨声……
不再是令人烦躁的轰鸣。
反而像一种……背景音。
一种……天地间唯一存在的、巨大的、循环往复的……白噪音。
我靠在墙上。
视线从张起灵擦拭锄头的动作上移开。
无意识地。
落在了磨坊深处。
那里,半塌的磨盘石堆在角落。
巨大的石碾歪斜地倚靠着土墙。
磨盘中央那个深陷的凹槽里,积了浅浅一层浑浊的雨水。
雨水很静。
像一面破碎的镜子。
倒映着屋顶破洞漏下的、惨白的光柱。
光柱里。
尘埃无声地飞舞、旋转、沉落。
我盯着那磨盘凹槽里的积水。
看着光柱在水面上投下的、不断晃动的、破碎的光斑。
看着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起落。
看着水面倒映出的、磨坊屋顶破洞外那片铅灰色的、翻滚着厚重雨云的天空。
一滴雨水从破洞边缘滑落。
“啪嗒。”
砸进磨盘凹槽的积水里。
水面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破碎的光斑瞬间扭曲、晃动。
倒映的天空也跟着摇晃、变形。
像一幅被揉皱了的、湿透的铅笔画。
涟漪平息。
水面恢复平静。
破碎的光斑重新聚拢。
铅灰色的天空依旧倒映在那里。
沉默。
厚重。
无边无际。
我盯着那水面。
盯着那倒映的天空。
盯着那无声飞舞的尘埃。
时间仿佛失去了流速。
寒冷。
疲惫。
膝盖和手腕的疼痛。
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只剩下这片死寂的磨坊。
这片倒映的天空。
这单调的雨声。
和身后那持续不断的、稻草摩擦锄头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几分钟。
也许是半小时。
也许更久。
“沙沙”声停了。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
张起灵已经擦拭完了锄头。
那柄锄头被他重新放在膝头。
木柄光洁。
铁锨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洗去泥污后的微光。
他抬起头。
目光没有看我。
而是越过我的肩膀。
落在了磨坊深处。
落在了那半塌的磨盘上。
落在了磨盘凹槽里那汪积水上。
落在了水面上倒映的、破碎的天空光影里。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磨坊里只剩下雨声的轰鸣。
和一片更加深沉的。
如同古井般。
死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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