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的官道上,马蹄踏碎薄冰,发出清脆的声响。
尹礼率麾下十余个弟兄,身披郡兵皮甲,腰悬环首刀,时不时瞥向身侧驴背上端坐的管宁。
这儒生自离了营陵县便一直沉默,只捧着卷竹简细读,任凭毛驴缓行。
先生!尹礼终于按捺不住,勒马逐步,某有一问!
管宁微微抬眉:尹司马但说无妨。
那日先生言某等不过假之名行之实,比不得朱家、郭解。
尹礼挺起胸膛,浓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如今某走遍营陵诸乡,亲见明公于各乡赈济灾民,惩强扶弱,故未负明公信诺,甘效死力!敢问先生,今之尹礼,可当侠名?
只闻驴蹄声咯噔咯噔响了几息,管宁缓缓合上竹简。
他转头直视尹礼,出乎意料地拱手一礼:《史记》载郭解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尹司马守诺如金,可称季布之风。
尹礼闻言一喜,这连明公都头疼的儒生,竟然痛快认输,正欲仰头大笑。
却听管宁话锋陡转:《左传》有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如雪水般清冽:“立言不过下品,《白虎通》言:侠者,挟也’,挟私仇者不过游侠儿,挟公义者方为国之侠,尹司马效王县令一人于死力,此乃游侠,唯效鲁仲连义不帝秦之节,或师子产铸刑书之智,方为国之侠。”
尹礼脸上笑容一僵,沉默半晌,才踢马向前,跟在管宁身旁瓮声瓮气道:“先生说的这两人都是干啥的?”
朱家、郭解,侠士也,崇尚游侠的汉家儿郎谁人不知,可鲁仲连、子产,他就不认识了。
管宁闻言旋即失笑,随后耐心解释道:“鲁仲连者,布衣之士也。秦围邯郸,赵欲尊秦为帝,彼独仗剑列席,陈说利害,终使秦军却退。功成不居,拂衣而去,此谓义不帝秦。侠之大者,当如此人不挟私恩,而怀天下之公义。”
尹礼闻言赞道:“此乃真侠士也,子产又是何人?”
管宁刚欲开口,却心有所悟,转头看向营陵的方向,嘴里喃喃道:“子产相郑,铸刑书于鼎,使黔首知法、贵胄畏刑。昔者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自子产始,法昭如日月。侠之智者,当效此法不逞血气之勇,而以规矩正世道。”
尹礼闻言似懂非懂,但路上不说话,憋着难受,故对听故事来了兴致,拱手道:“先生学识渊博,这子产之事,某听不懂,能否再与某说些其他侠义之事?”
管宁闻言会心一笑:“善!《礼记》有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今尹司马求学,宁岂有不教之理。昔颜子好学,孔子赞其不迁怒于人,不重犯己过。侠者亦当如是:持剑时,不动无名之火,行事后,常思已失之过,此方为真侠之学的根基……”
两人这一路上,一个讲得起劲,一个听得认真。虽然尹礼大多数听得迷糊,但一句管宁‘好学’的称赞,让他有些飘飘然,所以——听不懂,但是爱听!
说来可笑,原本尹礼是要炫耀一番自己的侠义,这一两天下来,听管宁说侠义,偶有所悟,故对其多了几分侍师之礼,尤为敬重。
若让王豹得知,必然要算计,他日俘获名将,便让这管宁过去唠上三天三夜,省得自己费尽心思学孔明抓了又放,放了又抓。
光阴似箭,一晃三日,当暮色吞没最后一缕霞光时,二人抵达高密郑府。
恪守规矩的尹礼被小厮引去客房,管宁则是褪去官袍,换上素麻深衣踏入兰台。
古柏森森的院落里,郑玄正于灯下校注《尚书》。
见弟子风尘仆仆而来,郑玄摘下错缬冠,招呼入座,露出已有些花白鬓角:幼安何来?”
当管宁说明来意,又讲起私钱的弊病,郑玄听完,捋须长叹:“幼安,《周官》言‘泉府掌敛市之不售、货之滞于民用者’,此周公理财之制,以均平天下。然自孝武改币,王莽更张,及至今日,豪强竞铸,钱法日坏,非铜铁之罪,实乃人心趋利,礼义不修也。”
管宁身子前倾,长揖一礼:“师君明鉴,弟子以为正是因此,更当雷霆整饬!”
郑玄合上竹简,灯影摇曳:“孺子行事素来乖张,此番却只敲打,而不以雷霆之势根除,尔道为何?”
管宁若有所思:“季豹曾言,天下铸币豪强不止李氏一家,恐是怕过于激进,遭人弹劾。”
郑玄微微扶须:“孺子名声素来不佳,何惧再加上酷吏之名?乃畏天下人铸私钱者不服也!”
郑玄稍顿,又道:“惩李氏却不能儆百,反使豪强联手弹劾尔等,助其愈骄。《论语》云:‘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朝堂未先申禁令、明教化,尔等骤施刑罚,李氏不服,天下亦不服,徒招怨怼,岂合圣人之道?”
管宁一怔,郑玄收敛笑意:“此番季珪所言不错,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名谓爵位之称,不正则职事废。言不顺则教令不行,故事不成。凭尔等一县之君,名分不足以促成整顿钱法此等大事,还需朝廷出面,老夫自当修书劝文举,奏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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