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大雪,下得毫无征兆,却又酣畅淋漓。
从后半夜开始,鹅毛般的雪片便密密匝匝落下,到清晨时,已积了半尺厚。
咸阳宫成了一片琼楼玉宇,飞檐斗拱都裹了厚重的白绒,庭中那几竿翠竹被雪压弯了腰,偶尔“咔嚓”一声轻响,抖落一团雪雾。
兰台石室东侧的暖阁里,却暖意如春。
地龙烧得旺,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茶香和一丝极淡的、属于书卷的陈墨气息。
临窗的榻上设了一张矮几,几上红泥小炉炭火正红,炉上坐着一把越窑青瓷铫子,水将沸未沸,发出细微的“松涛”声——那是茶人所谓的“蟹眼”将成之音。
赢阴嫚跪坐在榻一侧,穿着一身月白色夹绒深衣,外罩了件银鼠皮比甲,乌发松松绾了个堕马髻,只簪了支素玉簪。
她正专注地用小银匙从青瓷罐中舀出茶末,动作舒缓,眉目沉静。
秦风坐在她对侧,隔着氤氲的水汽和茶香。他今日未着官服,是一身苍青色棉袍,肩上还带着未拍尽的雪粒,在暖阁里慢慢融化成细小的水珠。
他面前摊开着半卷新绘的《北疆山川要塞详图》,墨迹犹新,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军镇、粮道、水源,以及几处用朱笔重点圈出的、可能是匈奴冬季营地的区域。
“陛下让我来看看公主,顺便……请教这图上几处标注。”
秦风开口,声音因屋内外温差而有些发涩。
这自然是托词。
刺杀风波后,始皇虽未明言,但默许了某种程度的往来。
今日大雪,宫中事简,他便“奉命”来了。
赢阴嫚抬眸看他一眼,唇角微弯:“秦院主何必客气。是阴嫚该谢你,那日让夏太医带来的安神香囊,很有效用。”她没说“那日”是哪日,彼此心照不宣。
秦风目光落在她腕间,那里戴着一串不起眼的木珠,正是香囊中附带的,据说有宁神之效。
“公主凤体安康,便是大秦之福。”
水沸了。
赢阴嫚提起铫子,先将沸水注入两只天青釉的兔毫盏中温杯,手法娴熟,姿态优雅。
水汽蒸腾,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然后她将茶末投入另一只稍大的茶瓯,提起铫子,悬壶高冲。
沸水如银练注入,激得茶末翻滚,清香瞬间四溢。
她将冲好的茶汤,用竹杓分入两只温好的兔毫盏,七分满,双手捧起一盏,递到秦风面前。
“试试看,蜀地蒙顶,去岁秋茶,我存了些,用梅花上收的雪水烹的。”
秦风双手接过。
盏壁温润,茶汤青碧,细密的白色沫饽如积雪浮于盏面,久聚不散。
他低头啜饮一口,初时微苦,旋即回甘,喉间清润,齿颊留香,更有一种清寒的梅花冷韵,萦绕不去。
“好茶。”
他由衷赞道,“公主烹茶之艺,已得陆羽(此时陆羽未生,此为后世比喻)精髓。”
赢阴嫚微微一笑,自己也捧起一盏,小口品尝。
“不过是闲来无事,照着《荈赋》瞎琢磨。比不得秦院主,烹的是强国富民的‘大茶’。”
她语气轻松,带着调侃。
秦风也笑了:“臣那‘茶’,粗糙得很,有时还烫嘴。”
暖阁里气氛松快了些。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茶香袅袅,红炉融融,竟有种与世隔绝的安宁。
两人静静品了会儿茶。
赢阴嫚的目光,落在那半卷北疆舆图上。
“这图……比宫中旧藏详尽许多。这些朱笔圈出的地方……”
“是韩信与蒙将军根据最新斥候回报,推测的匈奴右贤王部可能过冬的几处草场。”
秦风指着图上一处被群山环抱的谷地,“尤其是这里,‘野狐峪’。
地势背风,有温泉,水草丰美,去岁便有大批匈奴人在此过冬。
蒙将军打算,趁今冬雪大,匈奴人畜困顿之际,遣精骑斥候深入核实,若情报确凿,或可谋划一次奇袭。”
赢阴嫚凝神看图,指尖虚虚划过“野狐峪”周边的地形:“山高谷深,大雪封路,大军难行。奇袭……需多少兵马?粮草如何转运?袭成之后,又如何撤离?匈奴人报复必烈,边民如何防护?”
一连串问题,犀利而务实,直指要害。
秦风眼中闪过赞赏,挪开茶盏,指着图细细解释:“不需大军,只需三千最精锐的骑兵,一人双马,携带十日干粮、火油、炸药。
路线已选好,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冰川故道,雪后反而好走。
袭扰目标并非歼灭,而是焚其粮草、惊其战马、射杀其首领。
得手后,立刻沿原路撤回,进入我方预设的接应区域。
至于边民,蒙将军已下令,入冬后便陆续内迁至新筑的堡垒之后……”
他讲得很细,从行军路线、装备配置、战术目标,到撤退方案、接应布置、后续防御。
赢阴嫚听得极认真,不时提问,有时甚至能指出图中某处等高线似乎有误,或提醒某段路程的水源在冬季可能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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