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觉得,自打接了那漆盒宫账之后,自个儿的耳朵好像被开了光。以前街面上的流言是嗡嗡的苍蝇,吵人但抓不住实体;现在,那些飘进耳朵里的话,却像是带着钩子,总能精准地挂住他心里那根绷紧的弦。
这天一大早,他照例溜达到东市口那家炊饼摊,还没坐下,就听见旁边几个等着上工的力夫在唾沫横飞地闲聊。
“听说了吗?昨儿个南军大营点验,查出少了十几副弓弩!”一个黑脸汉子咬了口饼,含糊地说。
“这有啥稀奇?肯定是那帮兵油子倒腾出去换酒喝了!”另一人不以为意。
“嘿!要真是这样倒简单了!”黑脸汉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神秘,“听说啊,这事儿捅上去了,陛下震怒,下令严查,要抓几个典型以儆效尤!结果你猜怎么着?”
众力夫都伸长了脖子。
“长乐宫那边传了句话出来,”黑脸汉子朝长乐宫方向拱了拱手,做出敬畏状,“说‘营中士卒辛苦,偶有疏失,训诫即可,不必深究,以免寒了将士之心’。”
“啊?这就……没事了?”众人愕然。
“没事?屁事没有!”黑脸汉子一摊手,“今儿一早,就看见那几个被看管起来的军官,大摇大摆从营里出来,该干嘛干嘛去了!啧啧,一句话,比圣旨还管用!”
陈默端着刚买的豆粥,手顿在了半空。军械流失,皇帝要严办,太皇太后一句话轻飘飘按住…… 这已不是暗流,简直是明晃晃的巨浪拍岸了!他仿佛能看到那位年轻皇帝在得到消息时,脸上是何等的憋屈与愤怒。
他心事重重地来到吴宅,刚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王管事不在,孙老和钱先生凑在一起,脑袋几乎抵着脑袋,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惶。
“陈、陈先生,您可算来了!”钱先生一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主心骨,连忙凑过来,嘴唇都有些发白,“出、出大事了!”
“何事惊慌?”陈默放下东西,尽量平静地问。
孙老抬起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神里带着后怕,哑着嗓子道:“是……是赵御史……昨日上疏,言辞激烈,直指……直指某些外戚勋贵奢靡无度、兼并土地、目无王法……结果,今日天还没亮,就被……被革职查办,投入诏狱了!”
陈默心头猛地一沉。赵御史?他有点印象,似乎是之前张士子提过的,少数几个敢在朝堂上为皇帝新政发声的官员之一。
“罪名是什么?”陈默问。
“罪名?”孙老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需要罪名吗?据说,只是长乐宫遣了个内侍到丞相府,问了句‘此等狂悖之徒,何以立于朝堂?’……人就没了。”
一句话!又是轻飘飘的一句话!
这次不再是按住皇帝的处罚,而是直接拿掉了一个官员!甚至连个像样的罪名都懒得罗织!这已不是干预,是赤裸裸的碾压!是展示谁才是这座帝国真正的话事人!
陈默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之前感受到的窦氏阴影,是冰冷的审视,是规矩的压制。而今天听到的这两件事,让他真切地触摸到了这阴影所代表的、足以瞬间碾碎前程甚至生命的恐怖力量!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钱先生已经开始哆嗦了,带着哭腔:“孙、孙老,陈先生,咱们……咱们这几天查的那些账,不会……不会惹祸吧?”
这话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他们这些天,可是在仔细梳理窦家及其关联势力的田庄账目,里面不乏各种见不得光的猫腻。万一……
孙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账目清白不怕查”的硬气话,但最终没能说出口,只是颓然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却像鼓点一样敲在屋里三人的心上。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王管事,而是……那位一个多月前来过、如冰刀子般的窦先生!
他今天依旧穿着靛蓝色的深衣,面容冷峻,眼神扫过屋内,孙老和钱先生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
窦先生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陈默……案几上那堆尚未完全收起的、关于窦氏田庄的账目简册上。他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仿佛看到的只是一堆无关紧要的木头片子。
他没有理会瑟瑟发抖的孙老和钱先生,径直走到陈默面前,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千钧重压:“王管事何在?”
陈默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恭敬回答:“回先生,管事一早外出,尚未归来。”
窦先生“嗯”了一声,视线在陈默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直窥内心。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他竭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一丝一毫的情绪泄露出来。
“账目,清理得如何了?”窦先生忽然问,语气依旧平淡。
“仍在进行中。”陈默谨慎地回答。
“哦。”窦先生淡淡应道,随手从陈默案几上拿起一卷已经处理好的、记录某窦氏官员名下封地赏赐的简册,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他的手指划过那些记录着金银、绢帛、奴婢的数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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