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推开木窗时,雪正无声地覆盖着村外最后一条小径。
她的院子坐落在村子的最边缘,再往外,便是连绵的荒山与老林。多年前她用从旧书里学来的法子,以朱砂混着自身的血,在院墙四周埋下七枚古钱,布下了一道简单的结界。近几年随着修为日见精进又把结界做了修护,不是为了防什么妖邪——这世上最难以防备的往往是人心的好奇与窥探。结界的作用很简单,仅是让路过的人或众生们下意识觉得这里“无需驻足”,让她的日子得以像深潭的水,不起涟漪。
她是幽冥使者,也是梦魇使者。这两个名头听起来骇人,于她而言,却只是两份沉默的职守。幽冥使者,意味着她能看见常人不可见的“存在”,那些滞留的、未散的、沾着执念的影;梦魇使者,则让她能在他人梦境边缘行走,偶尔拾取一些溢出心防的碎片,或替那些被噩梦死死缠住的人,轻轻剪断一缕过于沉重的丝线。她做得谨慎而平庸,如同她摆在屋角那些卖不出去的画和无人问津的手稿。
雪粒被风卷进窗棂,落在她摊开的素白宣纸上,瞬间洇开细小湿润的痕迹。槿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棉袍,感到喉间一丝熟悉的干痒正缓慢爬升。昨夜诵读《地藏经》至第三品时,声音便已沙哑,她坚持念完第七品,回响偈的声音轻得几乎只剩气音。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回馈给一切众生。这是她每日的功课,如同呼吸。
她知道功德尚浅。初得“使者”身份时,她也曾有过刹那的妄念,以为自己能做些什么,改变些什么。很快她便看清了:幽冥广阔如海,梦靥纷繁如星,她这点微光,能照亮的不过是方寸之地。护佑不成,便救拔;救拔不尽,便回向。如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能做一日便是一日。她所求的,不过是“不退初心”四字。
喉间的痒化为轻微的刺痛。槿关窗,转身走向小小的厨房。她是严格的素主义者,灶台洁净,只摆着几样简单的谷物与晒干的野菜。她舀出小半碗晶莹的米粒,走到院门边。
门外雪地已铺了厚厚一层。她选了东侧一块背风、干净的空地,蹲下身,将米粒细细撒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这不是随意为之。她撒米时,心中默念的是《施饿鬼食咒》的变调与简化的观想——并无召请的强势,只是一份安静的邀请与布施。给林间饥饿的雀鸟,也给那些可能徘徊在风雪中、无形无质的“过客”。天寒地冻,众生皆苦。
几只山雀扑棱着落在不远处的枯枝上,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望过来,又很快被米粒吸引,跳跃着靠近。槿退回院内,隔着低矮的篱墙看着。它们啄食得很快,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在雪地上留下细碎的爪印。这份生机,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
午后,寒意变本加厉。槿坐在燃着炭火的陶盆边,试图修改一篇写了数月仍未完成的小说。主角困在自己的迷宫里,如同她此刻滞涩的思路。笔尖在纸上划动,留下的字迹却轻飘飘的,没有力量。头开始隐隐作痛,那股寒意似乎钻进了骨头缝里。
她知道,是病了。
这具肉身总是如此脆弱。承载着非常之能,却与常人无异,甚至因常年与“非人”之物打交道,而更易感召风寒湿气。她放下笔,挪到简陋的床榻上,拉过厚厚的棉被裹紧自己。身体内部正进行着一场沉默的战争,发热与畏冷交替袭来。
黄昏时,雪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的苍白。高烧如潮水般漫上来。槿的意识在滚烫与虚浮中沉浮。她知道自己今晚无法如常诵经了。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刹那,一种奇异的“空旷感”攫住了她。不是房间的空,而是某种连接被强行中断后产生的、精神上的空洞。仿佛她每日向虚空投掷出去的那根无形的线——那根承载着她回向愿力的线——突然绷断,另一端传来的不是轻松,而是失重的茫然。
她想起那些幽冥中的影,那些在梦的深渊边缘挣扎的碎片。他们……会等待吗?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却顽固地生根。她仿佛看见无数灰黑色的、模糊的身影,静默地聚集在某处虚空,面容不清,衣着黯淡无光,没有色彩,只是安静地站着,望向她所在的方向。等待着那每日如期而至、抚过他们存在表面的经文声波,那微弱却持续的光明。
“真是……妄念。”她在高热中喃喃自语,试图驱散这幻象。“回向是心念,不拘形式……《地藏经》里也说,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因……我此刻的昏沉,亦是轮回之苦的一部分,他们……当能知晓。”
道理她都懂。可那份“被等待”的感觉,却随着体温升高而越发清晰、沉重。那不是索取,不是责怪,而是一种更让她难以承受的、寂静的依赖。
她挣扎着起来,喝了一口冰冷的清水,喉咙如刀割。试着集中精神,在心中默诵圣号:“南无地藏菩萨摩诃萨……”可高烧打碎了意识的连贯,圣号变成断断续续的音节,散落在疼痛与昏热的迷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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