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推开雕花木门时,檐下的风铃正发出细碎的声响。不是幽冥司常闻的魂铃颤音,而是青竹削成的薄片互相叩击的清脆声音——她自己做的,在某个无需引渡亡魂的午后。
小院里并无半分萧瑟。沿墙根蔓延的忍冬正吐着新绿,廊下几盆兰花虽未到花期,叶片却油亮得能照见人影。东南角那株老槐树据说有百年了,枝桠伸展得恰到好处,既为西厢房挡去夏日酷晒,又不至于遮蔽太多天光。树下石桌石凳上落着几片去年的枯叶,槿走过去拂了拂,指腹传来青石微凉的触感。
这是她值守人间的第七个轮回。作为幽冥司特派的梦魇使者,她的职责是收集那些游荡在生死边缘的未尽之梦,偶尔也引导迷途的魂魄。同僚总说她性子太淡,不适合这行当——该悲恸时不见她落泪,该愤懑时不见她蹙眉。只有槿自己知道,这份寡淡并非冷漠,而是看遍生死轮回后的澄明。六亲缘浅是幽冥使者的标配,涅盘归位时无牵无挂本是恩赐,可她偏在这小院里种满花草,偏要留下那么点“人间烟火气”。
今晨的收集任务结束得早。槿在石凳上坐下,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里面浮着几缕银白色的光絮——方才从一位老画师梦中采得的。老画师临终前梦见自己少时学画的庭院,那光影、那色彩,浓烈得几乎要从瓶壁溢出来。槿轻轻晃了晃瓶子,光絮流转如星河。
她忽然感到一丝倦意。这很罕见,幽冥使者的灵体本不需要寻常睡眠。但或许是春日暖阳过于温柔,又或许是那老画师的梦太过鲜活,槿竟觉得眼皮有些沉。她起身走向正屋,打算小憩片刻——以人间的方式。
屋内陈设简单,一床一柜一桌而已。床上铺的是靛蓝染的粗布被褥,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平整。槿和衣躺下,闭上眼睛。
起初只是寻常的黑暗。
然后,有光从意识的缝隙渗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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槿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青草地上,脚下传来的触感真实得不可思议——草叶的柔软,泥土的微润,甚至有几颗碎石子硌着脚心。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穿着一身素白裙裾,样式简单,却轻盈得仿佛没有重量。
这不是她的身体——或者说,不是她灵体的常态。幽冥使者工作时总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雾,以免惊扰生者。而此刻的她通透澄澈,如同初春融化的第一道溪水。
“神识离体……”槿轻声自语。这倒不稀奇,幽冥使者都修过这门术法,只是鲜少用于闲游。她抬头望去,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开满野花的山坡上。
山坡缓缓倾斜向下,延伸成一片无垠的河谷。远山如黛,近岭含烟,最妙的是那颜色——不是人间画师调得出的任何一种绿。新草是嫩黄的绿,林梢是深翠的绿,溪边水汽氤氲处是朦胧的蓝绿,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像是谁把一整年的春天都揉碎在这里。
风来了。带着山桃的甜香,混着泥土的腥鲜,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独属于自由的气息。槿的发丝被吹起,她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那种幽冥司特有的微凉感竟被这口气驱散了七分。
她开始行走。脚步起初有些迟疑——作为梦靥使者,她入过无数梦境,却从未以这般全然放松的姿态。但很快,步伐轻快起来。草叶拂过脚踝,露水打湿裙摆,她都毫不在意。
转过一处山坳,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整片野樱林。花正盛开着,不是零星的几株,而是漫山遍野的粉白,如云如霞,如雪如絮。林间有条小溪穿行而过,水声淙淙。最神奇的是那些花瓣——它们不是静静地开在枝头,而是随着某种韵律轻轻颤动,每一次颤动都洒下细碎的光点。那些光点落在溪面上,化作银色的小鱼,摆尾游走;落在草地上,便开出更多星星点小花。
槿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它在她掌心停留了一瞬,化作一只浅粉色的蝴蝶,振翅飞向林深处。
“跟着它。”有个声音在心底说。不是话语,更像一种直觉。
她跟着蝴蝶穿行在花树间。光线透过层层花瓣变得柔和迷离,空气中浮动着甜香。偶尔有鸟雀从枝头惊起,扑棱棱飞向高空,洒下一串清啼。不是幽冥司外那些总带着哀音的冥鸦,而是真正的、活泼泼的鸟——画眉、黄鹂、山雀,还有几只拖着长尾的蓝鹊。
蝴蝶引她来到林间一处空地。这里有棵特别高大的樱树,树干需三人合抱,枝桠向四面八方伸展,形成一片巨大的华盖。树下有块平坦的青石,石面光滑如镜,映着落花与天光。
槿在青石上坐下。背靠树干时,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脉动——不是心跳,而是某种更古老、更缓慢的节奏,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呼吸。她闭上眼睛,任由那种节奏渗透四肢百骸。
然后,她“听”见了树的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响在意识里。那声音低沉而温暖,讲述着千年的光阴:见过山火肆虐,见过洪水滔天,见过部族迁徙,见过王朝更迭。它记得每个曾在树下歇脚的行人,记得每只曾在枝头筑巢的飞鸟,记得每年春天第一朵花绽放的确切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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