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天,孩子的脸。上午还艳阳高照,午后便堆起了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在研究院上空,空气闷得能拧出水来。风也停了,院子里那几棵老槐树一动不动,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了几分烦躁。
但这沉闷的天气,丝毫影响不到研究院西北角那片新开辟出来的、被高大防爆墙和隔音屏障严密围起来的区域。这里,是“鲲鹏”平台燃气轮机工程样机的专属地面综合测试台。为了这台尚未出世的“心脏”,基建科的工人和“鲲鹏”项目组抽调的人手,硬是在两个月内,在这片荒地上,建起了一座足以承受高温、高压、强振动的钢铁堡垒。
今天,堡垒深处,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叶菲莫夫院士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异常平整的工装,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他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试验日志,封面上用中文和俄文写着“鲲鹏平台燃气轮机工程样机——首次全系统地面联调试验”,字迹工整,墨色凝重。
巴维尔院士站在他身侧,平时从不离手的烟斗今天不见了踪影,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微微发白。陈向东、刘伟民,以及振动、燃烧、控制、材料等攻关组的核心骨干,都到了。赵志坚总工站在人群最前,双手紧紧握在身前,手心里全是汗。李振华也来了,他没有站在前面,而是静静地靠在后面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双手插在兜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人群面前,是一个用厚帆布和钢管临时搭起来的、简陋到有些寒酸的门廊,权当是测试台控制间的入口。门廊上,挂着一块用硬纸板手写的牌子,字是叶菲莫夫亲自用毛笔蘸着红油漆写的,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郑重:
“鲲鹏”平台燃气轮机工程样机——首次全系统地面联调试验
牌子旁边,不知是谁,用细铁丝小心翼翼地将一截红绸子系在钢管上,绸子末端无力地垂着,在凝滞的空气里纹丝不动。
没有鲜花,没有彩旗,没有领导讲话。只有机器的嗡鸣、通风系统的低吼,和每个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叶菲莫夫翻开试验日志的第一页,清了清有些发干的喉咙。他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密闭的、充满金属回声的空间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同志们,‘鲲鹏’平台,燃气轮机工程样机,首次全系统地面联调试验,现在开始。试验负责人,叶菲莫夫·伊万诺维奇。”他用俄语念了一遍,又用生硬但清晰的中文重复了一遍。
然后,他合上日志,递给旁边的助手。目光转向那扇厚重的、镶嵌着观察窗的隔音门。门上,红色的警示灯无声地亮着。
“开门。”叶菲莫夫说。
操作员是一个脸绷得紧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的年轻人。他用力点了下头,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沉重的门把手,缓缓向内推开。
“嘎吱——”,厚重的金属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一股混合了高级航空煤油、特种润滑油、以及金属受热后特有的、微带焦灼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扑面而来。
门后,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测试舱内,灯光雪亮,照得纤毫毕现。一台庞大、复杂、充满了工业暴力美学的燃气轮机工程样机,静静地卧在特制的、布满传感器和管线的测试基座上。它通体呈现出一种经过精细加工的金属原色,在灯光下泛着冷硬而内敛的光泽。复杂的进气道、压气机段、环形燃烧室、涡轮段、尾喷管……层层叠叠,精密咬合,像一头被暂时封印的、蕴含着毁灭性能量的钢铁巨兽。无数的电缆、液压管、燃料管、信号线,如同巨兽的血管和神经,从它身上延伸出来,连接到四周密如蛛网的测试仪器和数据采集系统上。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亲自设计的复合减震基座,此刻就托举在这头“巨兽”的下方,看起来毫不起眼,但却是这次试验能否成功的关键之一。
叶菲莫夫率先走了进去,巴维尔紧随其后。接着是赵志坚、陈向东、刘伟民……李振华也跟在最后,脚步很轻。
舱内更热,空气也更干燥。巨大的排气烟囱从测试舱顶部伸出去,连接着外面的消音和净化装置。控制台前,坐着七八个操作员和技术人员,每个人都戴着防噪耳罩,面前的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和数据流已经开始滚动预热。见到叶菲莫夫等人进来,他们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目光立刻又死死锁在屏幕上,手指虚按在各自的控制钮或键盘上。
叶菲莫夫没有去主控台,而是走到测试机旁边,伸出苍老但稳定的手,轻轻拂过冰冷的压气机机匣外壳。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仿佛在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儿。然后,他抬起头,看向主控台方向,点了点头。
“各系统,最后状态确认。”他的声音通过内部的通讯系统,清晰地传到每个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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