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黎明,残酷而壮美。
最后一抹夜色如褪色的墨,挣扎着滞留于西方天际,而东方已燃起灼目的金红。
昼夜在此刻展开短暂的角力,光线以一种近乎暴烈的方式撕裂黑暗,将天地万物从沉寂中粗暴唤醒。
温度在极端间跳跃,夜间的刺骨严寒尚未完全退却,白昼的灼热便已迫不及待地从干燥的沙石深处蒸腾而起。
风,是这片土地永恒的歌者,卷着粗糙的沙砾,掠过无边无际的荒芜,发出永无止境的呜咽与低啸,吟唱着生命与消亡的古老歌谣。
而这歌声今日格外凄厉,它盘旋在一片刚刚诞生的废墟之上,为那顷刻间化为乌有的幽冥花海与古老石殿唱着最后的、无人聆听的挽歌。
死寂,是这片废墟的主旋律。
曾经高耸的石柱如今断裂倾颓,如同被巨神踩碎的骨骸,胡乱斜插在大地的伤口中。
其上雕刻的、承载着无数秘密与岁月的繁复花纹,已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彻底抹平,只余下嶙峋而丑陋的断口。
昔日妖异绽放的幽冥之花,连同深植于地的根茎,皆已化为齑粉。黑色、紫色的花瓣碎片与焦黑的泥土、石粉混合在一起,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碾压、搅拌,散发出一种奇异而颓败的甜腥气息,混杂着岩石崩裂后的尘土味和某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死寂。
废墟的中心,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坑洞。它突兀地存在于那里,仿佛大地无法承受之前的冲击而张开的绝望巨口。边缘参差不齐,焦黑的痕迹四处蔓延,丝丝缕缕未曾完全散尽的幽冥死气如同黑色的薄纱,仍在坑口边缘萦绕不散,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绝望,无声地警告着任何生灵——靠近即意味着湮灭。
陆云朵就蜷坐在这个巨坑的边缘。
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一股外力将她遗弃于此。她像一尊被战火蹂躏后丢弃的残破人偶,失去了所有提线,只能无力地倚靠着身后一块烧焦的巨石。身上那件原本用料华贵、裁剪精致的衣裙,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破碎成一条条、一缕缕,被暗红色的血污、漆黑的焦痕和灰黄的尘土染出一种绝望的斑驳。裸露在外的皮肤——纤细的手臂、脆弱的脖颈、乃至半边苍白的脸颊——布满了蛛网般密集蔓延的暗红色纹路。
这些纹路并非静止,它们像是拥有某种令人不安的生命力,在她过于苍白的皮肤下微微地搏动、流淌,散发着诡谲而迷人的微光。这是幽冥之力深入骨髓、刻印灵魂的标记,是给予她复仇力量的同时,施加在她身上的永恒诅咒。
她脸上的泪痕早已被夜风吹干,与凝固的血迹混合,在脸颊上留下几道斑驳的痕迹。长发凌乱地披散着,沾染了灰尘和血渍,几缕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她一动不动,唯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破败身躯里尚且残存着一丝生机。她的意识漂浮在一片混沌的苦海之中,体内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进行着无声却惨烈的厮杀。
幽冥死气如同万古不化的冰海,在她经脉间咆哮奔涌,试图重新冻结一切,将她的意志、她的情感、她最后一点属于“人”的温热彻底吞噬,化为只知杀戮与毁灭的兵器。
而那一点得自落尘舍利佛骨、由父母残魂最后的爱意与执念所唤醒的微末佛光,则如同狂风暴雨中最后一盏豆大的油灯,光芒摇曳欲灭,却顽强地护在她心脉深处,守住那一点几近熄灭的火种。这两股力量的每一次冲撞,都带来冰与火交织的极致煎熬,剧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每一寸神经。
她强迫自己封闭所有感官,试图将外界的一切——风的呜咽、沙砾滚动的细微声响、废墟本身散发出的巨大死寂压迫感——彻底屏蔽。更试图将那些烙印在记忆深处、无数双看向她的眼睛所带来的重量彻底驱逐。恐惧到扭曲变形的,憎恶到滴出血泪的,贪婪到灼灼发亮的,迷恋到失去理智的,痴狂到不顾一切的……
五年了,她早已习惯与这些目光为伍,甚至以它们为食粮,滋养仇恨。她以为自己会沿着这条由鲜血和毁灭铺就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力量耗尽,或被更强的存在吞噬。
直到那细微的、与这片死寂格格不入的脚步声,猝不及防地撞入她封闭的感知。
不是武功高手施展轻身提纵术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落足,不是皇城司鹰犬包抄合围时那种刻意放轻却难掩煞气的谨慎,更不是戈壁野兽捕猎时轻盈而充满爆发力的蹄音。
那是一种……极其轻,极其怯,带着迷茫、犹豫和试探的,属于人类的、小小的脚步声。踩在粗粝的碎石和瓦砾上,发出细碎而清晰的“沙沙”声,时不时还会因为不小心踩到某块特别尖锐的石子,或是被隐藏的断刃划到,而猛地停顿一下,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仍逸出唇边的、带着抽气的痛呼,然后,那脚步声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坚韧,继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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