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合作社那间充当办公室的土坯房里,最后一点人声也消散在呼啸的北风里。
张大山带着运输队的小伙子们去后院做最后的车辆检查,他们的吆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老支书揣着烟袋锅,背着手,在院子里最后转了一圈,也蹒跚着回了家。
世界,仿佛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还有面前这盏跳动着昏黄光晕的煤油灯,以及指尖下冰凉而熟悉的算盘珠子。
噼里啪啦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声,敲打在我的心坎上,也掩盖着我那有些失了章法的心跳。
我叫李秀兰。
如果命运有地图,我的人生轨迹,原本应该蜿蜒在江南那湿润的青石板路上,萦绕着吴侬软语和淡淡荷香。
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是纺织厂的会计,家里虽不富裕,却充满了书卷气和那种属于小城特有的安宁。
我本该沿着那条被规划好的路走下去——读完高中,也许顶替母亲进厂,也许找个同样端铁饭碗的丈夫,生儿育女,在柴米油盐中度过平静的一生。
可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我连根拔起,抛到了这片截然不同的土地——北大荒。
外三道沟,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带着一股粗粝和荒凉。
刚来时,我看着那无垠的、被冰雪覆盖的黑土地,看着那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感受着那能冻僵骨髓的寒风,心里头全是茫然和一种无处诉说的委屈。
这里的风是硬的,水是涩的,连人们的笑容都带着被生活磨砺出的深深皱纹。
我觉得自己像一株误入荒漠的蒲草,随时都会枯萎。
改变,是从陈望开始的。
起初,他在一群知青里并不算特别起眼。
上海来的,皮肤比本地人白净些,话不多,甚至有些消沉,听说是因为感情受挫。
我对他,也只是停留在“又一个失意人”的模糊印象上。
真正将他从人群中剥离出来,刻进我记忆里的,是那个风雪交加、狼嚎凄厉的夜晚。
当所有人都惶惶不安,或将信将疑时,是他第一个跳起来,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带着破釜沉舟气势的声音,坚持狼群会来。
当狼群真的冲破院墙,獠牙在火光下闪着寒光时,又是他,异常冷静地指挥,甚至用那个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糕点”引开了最凶猛的头狼,给张大山创造了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站在那里,棉袄被狼爪撕开了口子,脸上溅着不知是狼血还是雪水的污渍,年轻的脸庞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却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一种让我心悸的力量。
那不是蛮力,是一种源于内心深处的镇定和智慧。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文弱的南方青年,骨子里蕴藏着一股与这片严酷土地相匹配的强悍灵魂。
后来,他找到了我。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透过窗户纸,照在浮动的灰尘上。
他走到我正在缝补衣服的炕沿边,声音不高,却很清楚:“秀兰姐,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我抬起头,有些诧异。我们之前并无太多交集。
“我和大山哥,想联合几个信得过的战友,互相帮衬着,改善下生活。”
他说得委婉,但我立刻明白了那背后的含义,心脏猛地缩紧。
“以后这来往的账目,零零碎碎的,没个细心人管着不行。秀兰姐你心细,又是高中生,想请你帮忙记记账,你看成吗?”
“心细”……这两个字像羽毛一样轻轻搔过我的心尖。
在这样一个强调“力拔山兮”的环境里,我的细致和文化,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需要和肯定。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在刀尖上跳舞,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恐惧像冰冷的蛇,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他的眼神清澈而坦诚,没有躲闪,没有算计,只有一种沉静的期待和一种……莫名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在那个充满风险的选项面前,我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自己都听不见:
“好……我帮你记。”
从此,我的人生轨迹彻底偏离了原有的航道。
我的世界,不再仅仅局限于田垄、灶台和女知青宿舍里那些琐碎的闲言碎语。
那本看似普通的账本,成了我连接一个崭新、危险而又充满吸引力的世界的窗口。
我看着他,像一个最高明的棋手,在时代的棋盘上落下惊世骇俗的棋子。
他用糖果肥皂打开局面,用智慧和魄力构建起一张覆盖南北的隐形网络。
他驯服了像张大山这样桀骜不驯的本地汉子,让他成为最忠实的臂助;
他赢得了老支书那样历经风霜的老人的信任和支持;
他甚至能将凶神恶煞的边境军官、神秘莫测的克格勃要员,都变成他棋盘上的棋子,或合作,或制衡。
他处理王癞子那次危机时展现出的果决和手腕,让我心惊,也让我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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