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爷爷临终前告诉我,我们家族的男人活不过四十五岁。
“除非,用‘那个墨水’续写家谱。”他枯槁的手指指着祠堂神龛下乌黑的砚台。
“墨不能干,谱不能断,香火才能续。”
我亲眼看见父亲每隔七天,割破手指,滴血研墨,在家谱末尾添上他的名字。
他今年四十四了。
昨夜,砚台里的墨,终于见底了。
父亲红着眼翻遍全家,找不到半点“那种墨水”。
黎明时,他提着刀去了祠堂。
中午,母亲哭着端出一碗浓黑腥黏的新墨。
而家谱上,父亲名字后面的空白,正在慢慢被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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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族的祠堂,在老宅最深处。推开那扇沉重的、蛀了虫眼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木头、灰尘和常年不散的线香味道便扑面而来,像一记沉闷的拳头,砸在胸口。光线永远不足,高高的屋顶隐没在昏暗里,只有几缕天光从瓦缝吝啬地漏下,照亮飞舞的尘埃,和正中央那座黑沉沉的神龛。神龛里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像一片片缩小的、沉默的墓碑,在幽暗中泛着暗哑的光。
空气是凝滞的,冷,一种沁入骨头缝的阴冷,和外面夏日的燥热完全隔绝。在这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仿佛怕惊扰了那些排排坐定的先人。
太爷爷走的那年,我十二岁。他是在祠堂里咽的气,躺在那张陪了他几十年的旧藤椅上,身上盖着一床洗得发硬的蓝布棉被。他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得像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皮肤蜡黄透明,贴在骨头上,青紫色的血管蜿蜒凸起。屋里挤满了人,低低的啜泣和压抑的商议声嗡嗡作响,但太爷爷浑浊的眼睛一直半睁着,直到看见我被母亲推到藤椅边。
他的手,枯槁得像秋风里的树枝,却异常有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冰凉,粗糙,带着一种行将就木的滞重。他把我拉近,嘴唇嚅动着,呼出的气带着腐朽的味道。
“栓子……”他叫我小名,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记着……咱家的男人……活不过四十五……”
我懵懂地看着他,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活不过四十五?父亲那时候还不到四十,身体壮实得像头牛。
太爷爷的手颤巍巍地抬起,一根手指,费力地、笔直地指向神龛下方。那里,供桌的阴影深处,放着一方砚台。乌黑,沉黯,比寻常砚台大上一圈,看不出材质,像一块吸饱了墨汁又彻底干涸的顽石,边缘被摩挲得油亮。
“除非……”太爷爷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些,里面迸射出一种混合着恐惧、执着和某种诡异光彩的东西,“用‘那个墨水’……续写家谱……”
他的手指用力地点着,仿佛要将那砚台戳穿。
“墨不能干……谱不能断……”他死死盯着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带着血丝,“香火……才能续……”
说完这几个字,他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空洞的嗬嗬声,攥着我的手猛然松开,颓然落下。眼睛还圆睁着,定定地望着祠堂高高的、昏暗的房梁,但里面的光,已经彻底散了。
大人们涌上来,哭声顿时炸开。我被挤到一边,呆呆地站着,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太爷爷那冰冷僵硬的触感。他的话,像几颗生锈的钉子,硬生生楔进了我十二岁的脑子里。活不过四十五?那个墨水?续写家谱?
我下意识地望向神龛下那方乌黑的砚台。它静静地待在那里,藏在阴影中,像一只沉睡的、不祥的眼睛。
葬礼过后,生活似乎恢复了平静。但那方砚台和太爷爷的话,成了我心里一个隐秘的疙瘩。我开始观察父亲。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种地,打工,脊梁被生活压得有些弯了,但力气还在。他对祠堂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敬畏,每逢初一十五,必定净手焚香,进去待上好一会儿。而我注意到,每隔一段时间,大概是六七天的样子,他会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走进祠堂,掩上门。
有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蹑手蹑脚地溜到祠堂窗根下。祠堂的窗户是那种老旧的花格窗,糊的纸早就破了,露出大小不一的窟窿。我凑近一个稍大的破洞,屏息往里看。
祠堂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黄豆大的火苗跳动着,将父亲的身影巨大而扭曲地投在墙壁和那些牌位上。他正跪在供桌前,背对着我。供桌上,摊开着一本巨大的、线装的书册,纸张黄脆,边缘磨损——那是我们家的家谱。旁边,赫然便是那方乌黑的砚台。
父亲拿起供桌上的一把小刀,很旧,刀身暗沉。他没有犹豫,左手握住刀刃,在右手食指上干脆地一划。暗红色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发黑。
他没有擦拭,而是将流血的手指,直接悬在了那方砚台正中心一个小小的、凹下去的墨池上方。血,一滴,两滴,三滴……缓缓地滴落进去,悄无声息。
接着,他拿起搭在砚台边的一根墨锭。那墨锭也是乌黑的,短小,看起来平平无奇。他用那还在渗血的指头,捏住墨锭,开始就在那砚台中央、混合着他鲜血的凹池里,缓缓地研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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