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自踏入苏州府地界,便觉一股与中原、乃至与她所知的任何地方都迥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并非仅仅是江南水乡的温婉秀丽,更是一种深植于市井巷陌间的安宁与生机。
运河两岸,商铺鳞次栉比,旗幡招展,往来商船如织,船工号子响亮却并不嘈杂,反而有种井然有序的韵律。街道之上,行人摩肩接踵,贩夫走卒吆喝声此起彼伏,脸上却少见惶急与愁苦,多是从容与满足。孩童嬉笑追逐于青石板路上,老人坐在自家门前悠闲地晒着太阳,手边或是一壶清茶,或是一件正在编织的竹器。没有横冲直撞的江湖豪客,没有欺行霸市的恶徒,甚至连寻常府县常见的衙役狐假虎威、敲诈勒索的景象也全然不见。整个苏州府,仿佛一座被无形力量精心呵护着的世外桃源,繁华却不喧嚣,富足而又平和。
冷月心中那份作为细作的警惕与任务带来的阴郁,在这片祥和气氛中,竟有些无所适从。她依着左冷禅提供的、关于梁发可能“沽名钓誉”的预判,刻意走向那些看似偏僻、或许能窥见阴暗面的陋巷深处。然而,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角落,也多是干干净净,贫寒之家门前也收拾得利落,邻里之间见面打招呼,语气也带着几分客气与暖意。
更让她感到惊异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是,在穿行过几条街巷后,她竟在一户寻常的临街店铺门楣上方,看到了一幅绘制在木板上的画像。那画像笔法不算顶精致,却抓住了人物的神髓——面容俊朗,目光沉静,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安的笑意。不是梁发,又是何人?
冷月脚步一顿,以为自己看错了。帮主之像,悬挂于总舵聚义厅是威严,出现在这等市井小民之家,是何道理?是威慑?还是……
她压下心中疑惑,继续前行。这一留意,更是心惊。不止这一家!许多店铺,无论是酒楼、布庄、药铺,还是铁匠铺、杂货行,甚至一些明显是普通住户的民居厅堂,竟都或悬挂画像,或供奉着写有“梁公”字样的长生牌位!那画像中的梁发,神态各异,有的威严,有的温和,但无一例外,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前面往往还摆着新鲜的瓜果或燃着的线香。
这绝非强迫所能为!冷月的心湖被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阵阵。她终于按捺不住,走到一位正在自家茶馆门口悠闲抽着旱烟、看着街景的白发老丈身旁,敛衽一礼,故作好奇地问道:“老丈请了,小女子是外乡人,初到贵宝地。见许多人家都悬挂着同一位公子的画像,心中好奇,冒昧请问,这位是……?”
那老丈闻声,抬起浑浊却清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冷月一眼,见她容貌秀美,举止有礼,脸上便露出了然且带着几分自豪的笑容,他将旱烟袋在鞋底磕了磕,笑道:“姑娘是打外地来的吧?难怪不知。画像上这位,可不是什么寻常公子,那是我们江南百姓的万家生佛,青帮的梁发梁帮主啊!”
“梁帮主?”冷月适时地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小女子也听闻过梁帮主威名,只是……为何大家要将他画像挂在家中呢?这……似乎于礼不合?”
“于礼不合?”老丈哈哈一笑,声音洪亮,“姑娘,你是不知啊!在梁帮主来之前,咱们这苏州府,乃至整个江南漕运沿线,是什么光景?官府盘剥,税吏如狼,江湖帮派林立,互相倾轧,强收例钱,稍有不从,便是家破人亡!我们这些小民,就像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他脸上露出追忆往昔的苦涩,随即又被强烈的感激取代:“可自打梁帮主执掌青帮,定了规矩,那就完全不同了!青帮掌控漕运,却立下铁律,绝不欺凌弱小,公平交易,童叟无欺。更派弟子巡逻市井,那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恶霸、骚扰地方的其他帮派,都被青帮或驱逐,或收服,再不敢胡作非为!连带着官府那边,听说梁帮主打点得当,上下清明了许多,再不敢随意加税、敲诈我们了!”
老丈越说越激动,指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姑娘你看,如今这光景,人人可安心做生意,踏实过日子,夜里睡觉都不用担心被人破门而入。家中有余粮,手头有余钱,娃儿能上学堂,老人能得善终……这等太平日子,是多少代人想都不敢想的!你说,梁帮主对我们恩同再造,我们挂他画像,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祈求他长命百岁,保佑我江南永享太平,这有何不可?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旁边几个茶客也围拢过来,纷纷附和:
“是啊!梁帮主就是咱们的活菩萨!”
“没有梁帮主,我家那小子早被前年的水匪掳去了,是青帮的好汉救回来的!”
“我家铺子以前每月要被收三次‘保护费’,现在,一个铜板都不用多交!”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恳切,情绪真挚,那是对梁发发自内心的拥戴与感激,没有丝毫作伪。
冷月站在那里,听着耳边七嘴八舌却无比真诚的赞誉,看着那一张张因谈起梁发而焕发出光彩的朴实面孔,只觉得心中某个坚固的东西,正在寸寸碎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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