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一片冰冷的漆黑中,挣扎着浮上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规律的、单调的“嘀嗒”声,混着隐约的水流潺潺,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耳膜。
然后,是嗅觉——浓重到呛人的草药味,混合着潮湿岩石的土腥气,还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
痛觉是最后,也是最凶猛地席卷而来的。
不是某处具体的疼痛,而是全身每一寸骨骼、每一块肌肉,甚至每一次呼吸牵动的脏腑,仿佛整个人被粗暴地拆散,又勉强拼凑起来。
崔琰猛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了片刻,才艰难地聚焦。
低矮的、粗糙不平的岩石顶壁,渗着湿漉漉的水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微光。
身下是坚硬的、铺着些干草和粗糙兽皮的石板,硌得他生疼。
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深谷底部特有的寒意。
这不是悬崖边,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地方。
记忆的最后一幕,是呼啸的风,萧玄目眦欲裂扑来的身影,沈沐被他推开时茫然失神的眼睛,以及那片急速逼近、翻滚着白沫的浑浊江面。
然后……是撞击。
在意识彻底湮灭前的刹那,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拼尽最后的内息,将残余的所有内力,死死护住了心脉要害。这是他多年谨慎性格在绝境中刻入骨髓的条件反射。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沉沦。
他竟然……没死?
这个认知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惊疑与警惕。
他试图移动,却只换来全身更剧烈的痛楚和无力感。
右臂完全无法动弹,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瘫在身侧,胸口闷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扯着破败的风箱。
“醒了?”
一个嘶哑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浓重古怪的口音。
崔琰竭力转动脖颈,看到一个穿着深色粗布与兽皮、脸上布满皱纹和奇异靛蓝刺青的老妪,正坐在不远处一堆小小的篝火旁。
火光照亮了她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也照亮了她手中正在捣弄的一些颜色可疑的草根和虫蜕。
“你……”
崔琰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可怕,喉咙火烧火燎般疼痛。
“山鬼婆婆。”
老妪言简意赅,放下手中的石臼,拿起一个破陶碗,从火上架着的陶罐里舀了些黑乎乎的药汁,走了过来。
“五天前,在下面河滩乱石堆里把你拖回来的。浑身骨头断了七八处,内脏出血,能活下来,算你命硬。”
五天……他竟昏迷了这么久?
“多……谢。”
崔琰费力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视这狭小的山洞,试图寻找更多信息。
“这里……是崖底?外面……”
山鬼婆婆将药碗递到他嘴边,动作不算温柔,药汁散发着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
“鬼见愁崖底,除了飞鸟和不要命的采药人,没别的活物能进来。”
她看着他喝药,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
“外面?前两日倒是挺热闹。上头崖边来了好多兵,吵吵嚷嚷,火把亮了大半夜,还放绳子下来捞人。折腾到天亮才消停。”
崔琰喝药的动作一顿,心跳骤然失序。兵?捞人?
“他们……捞到了什么?” 他声音紧绷,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谁知道。”
山鬼婆婆收回空碗,语气平淡,“离得远,听不清。就隐约听见什么‘陛下’、‘回銮’、‘小心护送’……哦, 她瞥了一眼崔琰骤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和陡然收缩的瞳孔,补充道,“是在找你?”
“咳……咳咳咳!” 剧烈的情绪冲击引动了内伤,崔琰猛地呛咳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胸口炸裂般的疼痛,喉头涌上一股腥甜,被他强行咽下。
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山鬼婆婆默默递过来一碗清水。
崔琰颤抖着手接过,碗是粗陶所制,边缘粗糙,碗底因为不平,积着一点水,勉强能映出模糊晃动的倒影。
他垂下眼,看向那水中扭曲的影子。
只一眼,他的呼吸便停滞了。
水中映出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狰狞可怖的脸!
原本清隽的右脸颊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划痕斜斜贯穿,皮肉翻卷,虽然已经结痂,但那紫黑扭曲的疤痕像一条恶心的蜈蚣趴伏在脸上,彻底破坏了五官的协调。
额头、下颌布满了青紫的瘀伤和细密的刮擦痕迹。
散乱的头发沾满污垢,纠缠在一起。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睛——深陷在青黑的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里面翻涌着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阴鸷、疯狂、以及……毁灭一切的恨意!
这是他吗?
这是那个算无遗策、温文儒雅、令燕王倚重、令江南士子钦慕的崔琰崔先生?
“呵……呵呵……”
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笑声,充满了自嘲与无尽的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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