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深夜，万籁俱寂。
沈沐和衣躺在榻上梳理记忆，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与巡夜侍卫规整的步子截然不同。
他立即屏息。
锁孔轻响，房门被推开，两道黑影闪入。
“陛下召见。”
不容分说，两人挟着他融入夜色。他们不走宫道，只在园林假山与回廊暗影间穿梭。
沈沐心下明了：这是一次不能为外人知晓的暗诊。
最终抵达一处隐秘殿阁。殿内只点着几盏昏黄宫灯，空气里飘着安神香，但沈沐敏锐地嗅到了一丝残留的药味。
萧玄背对殿门站在窗前，玄色身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陛下。”
沈沐静立原地，快速打量这个过分整洁的空间。书架典籍寥寥，香炉青烟袅袅，处处透着刻板的控制欲。
萧玄肩背紧绷，垂在身侧的手关节泛白，显然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转身，昏黄灯光下俊美的面容略显苍白，剑眉微蹙，深邃眼眸中的审视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你说你能解朕梦魇之苦。”
萧玄缓步走向书案，玄色衣袂轻摆，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他在紫檀木椅上落座，手指轻敲桌面，“但朕需要确切的证明。”
沈沐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中的戒备。这位年轻的帝王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草民需要先了解陛下的具体症状。”沈沐谨慎措辞，“不知陛下可否描述一二？”
萧玄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若朕说，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心悸难平呢？”
这回答太过笼统，显然是在试探。
沈沐抬眼，坦然迎上那道目光：“陛下，若草民连症状都诊断不清，又如何能对症下药？”
殿内陷入短暂寂静。萧玄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点，眼眸中闪过复杂神色。
沈沐能感觉到对方内心的挣扎——既希望找到解脱之法，又难以放下帝王的戒备。
“陛下，”沈沐的声音平和笃定，“您此刻是否感觉心跳急促，呼吸浅快，仿佛有根无形的绳索缠绕胸腔？”
萧玄的目光骤然锐利。尽管他面无表情，但那瞬间停滞的呼吸已经给出了答案。
“草民之法，无需药物，不涉鬼神，只需借助陛下与生俱来之物——呼吸。”
沈沐微微向前半步，姿态恭敬却不容拒绝，“请陛下暂且放下疑虑，容臣引导，一试便知。”
萧玄眼底的审视与怀疑依旧浓重，但那份无法言说的痛苦驱使他想要抓住任何可能的稻草。他沉默着，没有反对，这便是默许。
“请陛下寻一个舒适的姿势坐稳，可将一只手轻轻置于腹部。”
萧玄迟疑一瞬，依言将手掌覆于小腹之上，动作略显僵硬，帝王的尊严让他对此等简单指令本能地抗拒。
“请闭上眼睛，陛下。”沈沐放缓语速，每个字都清晰稳定，“暂时忽略脑海中的纷杂，将所有注意力，只集中于您的呼吸。”
萧玄闭合双眼，但微颤的睫毛显示他并未完全放松戒备。
“不必刻意改变呼吸，只需觉察它。”沈沐的声音带着奇特的安抚力量，“感受空气如何通过鼻腔，温润地流入……感受腹部在手心下自然的起伏……对，就是这样……”
他仔细观察着萧玄的反应，看到那紧绷的肩线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
“现在，尝试在下次吸气时，稍加深呼吸，引导气息缓缓沉入丹田……保持片刻……然后，在呼气时，放缓速度，感受腹部的自然回落，想象将胸口的滞闷与浊气一同缓缓、彻底地吐出……”
沈沐所传授的，正是现代的腹式呼吸法。通过深长、有节奏的呼吸，激活副交感神经系统，直接对抗由创伤引发的“战或逃”反应。
起初，萧玄的呼吸仍显紊乱、刻意。
但在沈沐一遍遍沉稳的引导下，他腹部的起伏逐渐变得规律，紧蹙的眉心也一点点舒展开来。那放在腹部的手，不再是虚浮地搭着，而是能真切地感知到其下的生命韵律。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萧玄原本攥紧的另一只手，指节渐渐放松。他周身上下那种如同绷紧弓弦般的躁动和戾气，似乎被这简单而重复的呼吸动作一点点抚平。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沈沐轻声开口：“陛下，可以了。”
萧玄缓缓睁开双眼。
那一刻，他眼中密布的血丝似乎淡去了一些，那份几乎要溢出来的阴郁躁动也平息了不少。
虽然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整个人的状态，明显从刚才那种一触即发的危险边缘被拉回了几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依旧放在腹部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惊异。
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折磨他的心悸和胸闷，竟然真的显着减轻了。
这不是御医药石带来的昏沉压制，而是一种清醒的、由内而生的舒缓与平静。
“……此法，便是调息？”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沙哑的紧绷。
“正是，陛下。此乃‘调息法’之根基。”沈沐躬身答道，“若能在不适初起时勤加练习，便可逐渐驯服身体的惊恐反应，重获心神安宁。”
萧玄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沈沐身上时，审视中混杂了更深沉的探究。
“朕，知晓了。”他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退下吧。”
“草民告退。”
走在返回的路上，沈沐知道，今夜播下的种子已经悄然生根。
治疗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过程，尤其是面对萧玄这样心防深重的人。但至少，今夜他成功地让这位帝王迈出了第一步。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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