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未纺开的棉絮,还缠绕在青山村后坡的茶树林间时,徐慎已经蹲在春妮家灶房的土灶前,用竹枝拨弄着膛内的硬柴。火星子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上,又倏地熄灭,如同他心中那些反复燃起又压下的念头——这茬野山茶,是青山村揣在怀里的希望,得用最妥帖的火候,才能炒出个名堂来。
铁锅烧得发白时,春妮将竹匾里晾得半干的鲜叶倾入锅中。嗤——一声轻响,嫩叶遇热蜷缩,蒸腾起带着青草气的白雾。徐慎立刻递过一把枣木炒手:手腕要活,顺着锅沿转,别让叶子结团。他的手掌覆在春妮手背上,引导着那把沉重的炒手在滚烫的铁锅里划出圆弧,看,像这样,让每片叶子都能碰到锅气,又不能炒焦了。
春妮鼻尖沁出细汗,额前的碎发被水汽濡湿。这已是他们第七次试验炒茶工艺。徐慎从县城农技站借来的几本旧书上,抄下了炒青绿茶的关键步骤,又结合山里野茶的特性反复调整。杀青的火候、揉捻的力度、干燥的时间,每个环节都像走钢丝,稍有差池便前功尽弃。此刻铁锅里的茶叶渐渐褪去鲜绿,染上墨玉般的光泽,一股清冽的兰花香正丝丝缕缕地漫出来,钻进灶房的每个缝隙。
差不多了,起锅!徐慎话音刚落,春妮手腕一翻,炒手将茶叶拨进竹匾。两人顾不上烫手,立刻双手翻飞地揉捻起来,茶叶在掌间挤压、卷搓,渐渐成条,溢出的茶汁在竹匾上留下深绿的痕迹。直到月上中天才算完工,竹匾里码放着十二包用桑皮纸包好的茶叶,每包约莫八斤重,透着一股山野间独有的清冽香气。
徐慎舀来山涧里新打的泉水,用粗陶壶烧开。当第一缕沸水注入白瓷盖碗时,蜷缩的茶叶在水中舒展,如同沉睡的山蝶苏醒。茶汤渐渐酿成琥珀色,热气氤氲中,那股兰花香愈发馥郁,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草木清苦。春妮,尝尝。徐慎将盖碗推过去,目光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春妮捧着碗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茶汤滑过喉咙的瞬间,她眼睛蓦地睁大,手里的盖碗险些没端稳:这...这茶...她舔了舔嘴唇,像是要把那味道留住,比我爹在老茶树下炒了三十年的茶还好喝!你看这汤色,透亮得像山涧里的水;这香气,喝下去感觉整个肺管子都通了,后味还甜津津的,像含了颗山里的野蜂蜜!她父亲是村里老茶把式,往年炒的茶只能卖给山外收脚货的贩子,从未有人这般夸赞过。
徐慎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指尖敲了敲桌沿:这茶能成。我得赶紧跟李书记说说,上午就去乡里集市看看行情,要是能打开销路...他话音未落,院门外就传来李建国洪亮的嗓音:徐慎!春妮!都起来没?
村书记李建国站在院子里,身后跟着扎着两条油光水滑辫子的李丽丽。我听说你们茶炒出来了?李建国嗓门震得屋檐下的燕子窝都晃了晃,丽丽在县城见过世面,懂点买卖经,你俩一起去乡里集市探探路,也好有个照应。
我也要去!春妮从屋里冲出来,头发上还沾着片揉茶时不小心蹭上的茶叶,这些茶每一片都是我跟徐慎哥炒出来的,它们好不好卖,卖得怎么样,我得亲眼看着!她说话时眼睛亮闪闪的,像缀着两颗晨星。
李建国哈哈大笑:好!好个泼辣丫头!那就让国强开拖拉机送你们去,多带些茶样,让乡亲们尝尝鲜。
生产队长张国强的东方红拖拉机突突地响着,碾过村口的青石板路。车斗里堆着几个半人高的竹篓,上面盖着蓝布,里面是精心包装好的青山野山茶。春妮抱着个粗瓷茶壶和几只豁了口的粗瓷碗,李丽丽则把记账本和算盘用布包得严严实实,放在腿边。徐慎坐在车头副驾,望着路边飞退的竹林,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这是青山村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往外卖自家产的茶叶,成与不成,都系在这一趟赶集上。
乡里的集市设在乡政府前的十字街口,逢三逢八赶集,今天正好是初三。还没到街口,就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牲口的嘶鸣声,混合着炸油条的香气、卤味摊的五香味,还有泥土被踩实的腥气,汇成一股热闹而浑浊的洪流。张国强好不容易在街角找了块空地停下拖拉机,徐慎和李丽丽刚把木桌支起来,铺好蓝布,就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这...怎么开口啊...李丽丽绞着衣角,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声音细若蚊蚋。徐慎也觉得嗓子眼发紧,他和李丽丽不曾在大庭广众下做过买卖?
就在这时,春妮把茶壶往桌上重重一放,双手拢在嘴边,亮开嗓子就喊:哎——青山村的野山茶嘞!自家炒的青山茶!不买没关系,过来尝尝鲜嘞!喝一口提神,喝两口解乏,喝三口赛过活神仙嘞!
她的声音像块投入水面的石头,立刻在喧闹的集市上激起一圈涟漪。几个挎着竹篮的农妇、扛着锄头的老汉闻声围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桌上的茶叶。这茶看着怪精神的,啥价啊?咋叫野山茶?是山上野地里长的?七嘴八舌的问话涌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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