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荣庆堂内。
虽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融融,熏笼里飘着安神的百合香,但殿内的气氛却始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低沉与焦灼。贾母歪在正榻上的大红金钱蟒引枕上,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然多日未曾安眠。她手中无意识地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目光却频频望向门外。
榻下,两溜楠木交椅上,府中的女眷们几乎齐聚一堂。邢夫人、王夫人分坐左右下手,皆是一脸凝重。连平日不大在这种场合露面的赵姨娘,也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低眉顺眼。迎春、探春、惜春三位姑娘并坐在一侧的暖凳上,年纪最小的惜春似乎有些困倦,靠在姐姐迎春身上,探春则腰杆挺直,目光清明,留意着祖母的神色。
令人稍感意外的是,原本应在自己院中为亡夫贾珠守孝、素日深居简出的李纨,今日也在堂上。她穿着一身极为素净的月白色棉袄,外罩青缎掐牙背心,头上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静静地坐在王夫人下首的绣墩上。自贾珠去世后,贾母怜她年轻守寡,抚养幼子兰儿不易,非但未曾苛责,反而多有照拂,时常嘘寒问暖。李纨感念这份慈心,今日见贾母因女儿噩耗心焦如焚,便破了平日不大出院的惯例,特意前来陪伴,尽一份孝心。
“这都多少日子了,怎么还没有我那苦命玉儿的消息?路上可还平安?她那般单弱的身子,如何经得起这长途跋涉……”贾母忍不住又念叨起来,声音带着哽咽,手中的佛珠捻动得快了些。
侍立在贾母身侧的王熙凤,今日穿着一件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在这略显沉闷的堂内显得格外鲜亮。她见贾母又焦虑起来,忙堆起笑脸,上前一步,声音清脆地劝慰道:“哎哟我的老祖宗,您快别自己吓自己了!前儿个不是已经打发琏二爷亲自带人南下接应去了吗?琏二爷办事,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最是稳妥不过,想必是路上有些事情稍稍耽搁了,或是想等着林妹妹到了稳妥地方,再给您发个准信儿,让您老安心呢!”
贾母叹了口气,眉头并未舒展:“琏哥儿办事是稳妥,可这都去了好些天了,连个口信也没捎回来,我这心里头,就像是悬着一块大石头,七上八下的,落不到实处……”
众人见状,又是一番柔声劝解,邢夫人说着“吉人自有天相”,王夫人也道“母亲且宽心,想必快了”。正说着,忽听得门外廊下传来一阵急促却放轻了的脚步声,随即有丫鬟隔着帘子禀报:“老太太,琏二爷派人送信回来了!”
贾母一听,如同久旱逢甘霖,猛地坐直了身子,连声道:“快!快叫送信的人进来!”
帘栊掀起,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厮低着头快步走进来,跪下磕了个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呈上一封书信。
王熙凤正要上前去接,却见李纨已先一步站起身,温声道:“我来念与老太太听吧。”她知凤姐儿虽伶俐,于文字上却并不精通,而迎探惜三春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由她们来接外男的信件不甚合宜,自己这个长孙媳妇,又是读书人家出身,此刻由她来读信最为妥当。
王熙凤会意,便停住脚步,笑道:“还是大嫂子细心。”
李纨接过信,拆开火漆,展开信纸,迅速浏览一遍,然后面向贾母,用清晰而平稳的语调念道:“祖母大人膝下敬禀:孙男琏已于扬州接得林表妹,表妹一切安好,祖母切勿过于挂念。舟车劳顿,表妹身子略有不适,然无大碍,现已缓行北上。估摸行程,约再有三四日便可抵达京城。诸事顺遂,望祖母安心。孙男琏谨禀。”
书信内容简洁,却如同定心丸一般。贾母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靠在引枕上,喃喃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安好就好,安好就好……总算是有个准信了。”虽然还要等三四日,但知道了确切消息,总比之前漫无目的的担心要强上百倍。
王熙凤见贾母神色缓和,立刻抓住机会,笑着凑趣道:“瞧瞧,我就说琏二爷办事最是牢靠吧!老祖宗这下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等林妹妹到了,咱们府上可就又多了位天仙似的妹妹,到时候老祖宗眼里只怕就只有林妹妹,再看不到我们这些鱼眼珠子喽!”她说话俏皮,又故意做出吃醋的模样,顿时引得贾母破涕为笑,指着她笑骂:“你这泼皮破落户,连你林妹妹的醋都吃!”
堂上气氛因这好消息和王熙凤的插科打诨,终于活跃轻松了起来,众女眷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
就在这时,门外又有丫鬟传话,声音带着一丝回禀的郑重:
“老太太,珝三爷从国子监回来了,正在门外等候,给您请安。”
贾母闻言,脸上笑意更浓,忙道:“珝哥儿回来了?快叫他进来!”她正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又见刻苦用功的孙儿归家,自然是欢喜的。
帘栊再次被高高打起,一个身着天青色直裰、外罩玄色斗篷的身影,迈着沉稳的步子,低头走了进来。正是从国子监匆匆赶回的贾珝。他先是在门口站定,恭敬地向着堂上主位的贾母方向,深深作了一个揖,贾母让他上前说话,贾珝依言上前几步,在堂中站定,先是恭恭敬敬地向着贾母方向再次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地告罪道:“孙儿给老祖宗请安。回来迟了,还请老祖宗恕罪。前些时日因监中课业繁重,竟连续两周未曾寄家书回来报平安,累得老祖宗与父亲母亲担忧挂念,实在是孙儿的不是。”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