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城飘着今冬第一场小雪。
碧华提着大包小包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时,雪花正巧落在她睫毛上。她眯了眯眼,看着这座陌生的城市——灰蒙蒙的天空,街道两旁光秃秃的梧桐树,骑电动车的人裹得像个粽子,在湿冷的空气里穿梭。
“这鬼天气,比咱山东还冷。”碧华嘀咕着,把肩上那个鼓囊囊的编织袋往上提了提。袋子里装的东西可不少:二十斤山东煎饼,卷得整整齐齐,用塑料袋套了三层;自家灌的腊肠,肥瘦相间,熏得油亮;给安安织的枣红色羊毛围巾,她熬了三个晚上才完工;还有一小坛子腌萝卜干——这是王强非要塞进来的,说“徐州菜口味重,让闺女就着下饭”。
最占地方的是那盒蜂蜜蛋糕。碧华临行前特意绕到镇上最有名的“老滋味”蛋糕房,买了刚出炉的一斤蜂蜜蛋糕。金黄色的蛋糕表面泛着油光,香甜味儿透过纸盒缝隙钻出来,引得同车的人直往这边瞅。
“大姐,带这么多东西走亲戚啊?”旁边一位大妈搭话。
碧华笑笑:“看闺女。嫁到徐州来了。”
“哎哟,远嫁啊?”大妈眼神里透着同情,“那可得多带点家乡味,孩子想家。”
这话说得碧华心里一酸。可不是吗,安安嫁过来快一年了,每次视频都说“妈,我想吃你做的炸酱面”。可两百多里地,一碗面怎么端得过去?只能带点煎饼腊肠,解解乡愁。
按照安安给的地址,碧华转了两趟公交车,又走了二十分钟小路,才找到那片位于城郊结合部的自建房区。房子挨挨挤挤,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过。墙角堆着杂物,谁家晾的床单在寒风里猎猎作响,往下滴着水。
甄家是巷子尽头那栋两层小楼。外墙的白色瓷砖脏成了灰黄色,有几块已经剥落。铁门上的春联倒是新的,只是贴歪了,右边那副“福”字还倒挂着——看来贴对联的人要么个子矮,要么心不在焉。
碧华刚要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嗓门:
“三四十分?我供你吃穿是让你考这点分丢人的?”
声音又尖又利,像铁丝刮锅底。碧华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亲家母贾淑惠。
接着是竹棍抽打的“啪啪”声,夹杂着女孩压抑的哭泣。
碧华也顾不上礼节了,推门就进。院子里的景象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十四岁的甄雾薇缩在墙角,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此刻这辫子正被一只青筋凸起的手死死攥着——贾淑惠的手。
贾淑惠这人,碧华见过两次,但每次见都觉得心里发怵。倒不是她长得有多吓人,而是那张脸——瘦,太瘦了,两颊凹陷,颧骨高耸,脸上没什么肉,皮肤绷得紧紧的,显得刻薄。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眯着,眼尾下垂,透着股子不耐烦和挑剔。
此刻这双眼睛里冒着火。贾淑惠另一只手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试卷,纸边在风里抖得像受惊的蝴蝶。
“语文56,数学42,英语38!”她每报一个数字,手上就用力一分,“甄雾薇啊甄雾薇,你真是给我们老甄家长脸!我在菜市场碰到你王阿姨,人家闺女考全班第五!我都不好意思说你的分数!”
女孩被她拽得脑袋后仰,脖颈扯出脆弱的弧度,眼泪顺着太阳穴流进头发里。她不敢哭出声,只咬着嘴唇,发出小动物似的呜咽。
“亲家母!”碧华赶紧放下东西上前,“这是干啥?有话好好说!”
贾淑惠瞥她一眼,眼神像冰碴子:“哟,亲家母来了。你来得正好,看看安安这小姑子,烂泥扶不上墙!”
碧华这才注意到,今天是甄雾薇生日——女孩虽然哭得狼狈,但身上穿着件崭新的粉红色毛衣,领口还别着个小小的水晶发卡。只是此刻发卡歪了,水晶沾了泪,亮得刺眼。
“今天孩子生日啊。”碧华努力让声音平和些,“过生日呢,打打骂骂多不吉利。”
“生日?就这成绩还过生日?”贾淑惠嗓门又拔高一度,“我告诉你甄雾薇,今天这顿打你挨定了!不打你记不住!”
说着她猛地松开马尾辫——甄雾薇猝不及防,后脑勺“咚”一声撞在墙上。声音闷重,碧华听着都觉得疼。
“孩子没考好,你和她讲道理嘛!”碧华真急了,上去拦在中间,“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越打她越怕,越怕越学不进去!”
贾淑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讲道理?你跟猪讲道理它能上树?这孩子就是欠打!”
她一把推开碧华——其实没用力,但碧华没防备,踉跄退了两步。就这两步的工夫,贾淑惠已经抄起门后那根竹棍。棍子有拇指粗,一头磨得光滑,看样子是“家法专用工具”。
“妈!妈我错了!”甄雾薇终于哭出声,连滚带爬往屋里跑。
“错了?晚了!”贾淑惠举着竹棍追上去。
接下来五分钟,甄家小楼上演了一出“官兵追强盗”。甄雾薇光着一只脚(另一只脚的拖鞋在刚才的拉扯中不知飞哪儿去了),从堂屋窜到厨房,又从厨房逃向楼梯。贾淑惠举着竹棍在后面追,竹棍“啪啪”敲在桌沿、椅背、门框上,每一声都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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