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茗指尖捏着的笔杆冰凉,窗外渗进来的风像鞭子,抽在脸上,留下刺刺的麻。
风里传来的笑,比鞭子更利。
王婉晴那掐得出水的调子,隔着院子都扎耳朵:
“夫君,瞧这海棠,像不像我昨夜里……”那尾音颤巍巍地扬上去,勾着丝儿。接着是苏明远几声模糊的低应,听不真切。
郑茗的笔锋在粗黄的竹纸上一顿,墨迹泅开一个丑陋的疤。
郑茗拎起手边粗陶酒壶,也不用杯,仰头“咕咚”就是一大口。
“哈……”她嗤笑起来,手腕一沉,眼中透着自毁的狠劲,墨痕浮现纸上:
《莫消说》
窗冷犹寒春晚,不知鸳梦几番?
意懒贪恋被暖,错把春作秋看。
闲云野鹤恬淡,困入笼中怎欢?
听一曲红尘远,饮三江芳尘染。
怎奈回还,少年笑我羁绊!
惆怅莫消说,与谁共挽?
墨迹渗透酒气。写到“怎奈回还”,笔锋转折处快要将纸划破。
郑茗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开头两句,已是满纸的落寞。
“不知鸳梦几番”?怎会不知!不过是被那恩爱刺伤后的嘲讽。
那一墙之隔的浓情蜜语,那直刺心扉的笑语娇嗔,此刻尽数涌入脑海。王婉晴那调子,苏明远松快的低应……这些都被她听在耳中,痛在心里。
那“鸳梦”,是对郑茗最直白的讽刺,是杯中酒的滋味。
她的狂傲、不甘、孤绝、疏离、放旷,尽在其中。这是困兽的悲鸣,笼鹤的挣扎。
陆昭立在门框边,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他手里端着一盏刚调好的茶,眼神落在郑茗的诗笺上。
“郑……”他声音很轻,脚下没踏进来。
“……别喝了。”
郑茗眼前人影晃动,陆昭清俊的轮廓在醉意里变得模糊。她咧嘴一笑。忽然,将手中酒壶往案上一墩。
壶底撞击案面,“咚”地一声闷响,震得几滴残酒溅上她刚写的诗行。
“喝?为什么不喝!”她身子晃了晃,一手撑住案几才没倒下,愤懑道:
“你知不知道……在我家乡,可没有这些狗屁规矩!什么男女大防?女子也不必做那依附的藤蔓!男人三妻四妾被夸成风流,女子求个一心一意……却被笑是痴愚?”
郑茗借着醉意,胸中被高墙困住的憋闷和那深藏心底的念头一起翻涌上来,声音更高了几分:
“还有女子,女子也当读书。明理,做事!天地这般广阔,凭什么只许男子在外驰骋纵横?我们也能…能教书育人,悬壶济世,商事百工。”
她眼睛燃烧着火焰,倾身向前,隔着几步距离吼出来:
“你信不信若有女学?教天下女子读书明理,识文断字,不靠攀附也能立身。让她们知道,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这世道……这世道就能不一样。她们的眼就不会只盯着后宅那点荣宠,不会困死在一颗心上。”
郑茗仿佛被自己描绘的蓝图点燃,又像是醉意驱使下的本能,转身扑向书案。
她就那么踉跄拎着酒壶,一把推开散乱的纸笔,在铺开的《莫消说》诗稿旁,抓起一根用来拨弄灯芯的焦黑炭条,向墙根走去。
她用那粗粝的炭头,狠狠划下。炭条划过墙面,发出“沙沙”摩擦声。
几道粗犷的线条迅速勾勒:一个歪斜的方框代表“女学”,下方分出几道枝杈——一道指向“识字开蒙”,一道指向“百工技艺”,一道指向“医理农桑”。线条简单潦草,可脉络清晰可见。
郑茗看向陆昭,他手中的茶盏轻轻一晃,惊讶的看着她。
“女学……”陆昭脱口而出。他眼神灼灼看着郑茗。
“郑姑娘所言…大善!非读书不足以开明智,非明智不足以见天地之广!”他顿了一下,连连点头。
“若真能办成……女子习圣贤书,晓礼仪,知进退,学百工之术……于己则立身存世,于世则……开亘古未有之风。此念之壮阔,如开洪荒!只是……”陆昭话锋微微一顿,看向郑茗的目光专注无比。
“郑姑娘可知…这路有多难?荆棘载途,非有大毅力者,不可为。姑娘……果有此志?”
郑茗看着陆昭眼中的认同与关切,忽然觉得这冰冷的世间仿佛裂开了一道缝,泄进一丝暖光。
她用力点头,酒意让她显得有些孤愤:
“难!比登天还难!可再难也要做!一人栽一棵苗,万人就是一片林!十年百年后又怎样?总有前人种树,后人成荫的时候!总…总会不一样的!”
陆昭凝视着她,朗声道:
“好,有此志!便足以照亮前路,无论多难!”
刚才那一番慷慨陈词,仿佛抽干了郑茗所有的力气,酒意上涌,连日的疲惫袭来。她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里面是浓稠的疲惫和自嘲,是失望到极点才能生出的决绝。
“天下的男子……除却你陆昭……竟再无人能懂么?”最后一个字落下,那挺直的肩膀也垮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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