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烛火昏昏欲坠，像风中残烛般抖得厉害。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着苦艾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萧景琰躺在龙榻上，锦被下的身子枯瘦如柴，往日里锐利的眼神此刻涣散着，连呼吸都带着拉锯般的喘息，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陛下……陛下您醒醒……”李德全跪在榻前，声音哽咽。太医院的院判刚摇着头退出去，临走时那句“油尽灯枯，无力回天”像块巨石，压得满殿宫人都抬不起头。
萧景琰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目光在殿内逡巡，最终定格在门口，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气音：“传……传皇后……还有……沈青禾……”
消息传到凤仪宫时，青梧正在静思阁教明玥临摹《女诫》。宣纸铺开，墨迹未干，听到李德全带着哭腔的通报，她握着笔的手顿了顿，一滴浓墨落在“妇德”二字中间，晕开个小小的黑团。
“知道了。”她放下笔，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仿佛只是听到寻常的旨意。明玥抬头看她，见母亲眼底没什么泪，只是脸色比宣纸还白，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衣袖。
“娘……”
“在宫里等着，娘去去就回。”青梧摸了摸女儿的头，指尖微凉。转身时，画屏已捧着早已备好的素色宫裙候着——这些年，她总觉得萧景琰的身子亏空得厉害，早便备下了应对这一日的衣裳。
沈青禾来得比青梧稍晚些。他是沈家这一辈唯一留在京中的男丁，如今在兵部任员外郎，性子随沈老将军，耿直少言。听闻陛下病危召他，他一身常服便匆匆赶来，进门时脚步还有些踉跄，眼里满是惶惑。
“姐姐。”沈青禾对着青梧拱手，声音发紧。他虽在朝为官，却极少与这位皇后姐姐私下往来，只知她在后宫过得并不轻松，更知陛下对沈家始终存着芥蒂。
青梧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只道：“进去吧，陛下等着。”
两人并肩走进寝殿，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萧景琰听到脚步声，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李德全按住。“陛下别动，皇后娘娘和沈大人来了。”
青梧走到榻边，看着他枯槁的面容，鬓角的白发乱得像雪，忽然想起他们初见那年，他在雁门关的城楼上，银甲白袍，笑起来时眼里有光。岁月这把刀，终究是对谁都不曾留情。
“陛下。”她屈膝行礼，声音平稳，“臣妾来了。”
沈青禾也跟着行礼，垂着眼帘，不敢多看龙榻上的人。他忘不了当年沈家被查抄时的惊惧，忘不了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莫要记恨陛下，君臣本就难两全”。
萧景琰的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青梧身上，嘴唇翕动了许久，才挤出几个断续的字：“朕……对不起……你们……”
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李德全背过身去，用袖子擦了擦眼角——陛下一生骄傲，从未对谁低头，此刻竟对着皇后和沈家子侄说“对不起”，可见是真的放下了所有帝王身段。
青梧的睫毛颤了颤，没接话。有些歉意，来得太晚，早已失去了意义。
萧景琰喘了口气，目光转向沈青禾，带着几分愧疚：“沈家……是朕……多疑了……沈老将军的牌位……该入太庙……”
沈青禾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沈家世代忠烈，却因猜忌未能入太庙配享，这是沈家最大的憾事。他张了张嘴，想说“谢陛下”，却被青梧用眼神制止了。
“陛下安心养病，这些事，日后再说不迟。”青梧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臣妾知道陛下放心不下什么。承煜已能独当一面，承砚在北境历练，承锐镇守京畿，明玥也懂事了。臣妾会辅佐太子，守住这江山，绝不会让北境的血、沈家的忠，白白流淌。”
她的话像一颗定海神针，让殿内的慌乱渐渐平息。萧景琰望着她，眼里的涣散渐渐褪去，露出几分清明。他忽然想起太皇太后临终前的话：“青梧是能撑得起大雍的女子。”当年他不信，如今才知，她的坚韧，从不是靠他的恩宠，而是骨子里的风骨。
“好……好……”萧景琰的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枯瘦的手忽然从锦被里伸出来，紧紧攥住了青梧的手。他的手滚烫，带着病中的潮热，力道却大得惊人，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青梧没有挣开，任由他攥着。他的掌心粗糙，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剑、批阅奏折磨出来的痕迹。这双手，曾握着她的手许诺“一生一世”，也曾挥下朱笔，让沈家陷入猜忌的漩涡。
“青梧……”他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像年轻时那样，带着几分缱绻，“朕……好像……从未……真正懂你……”
青梧的眼眶终于热了，却还是没让泪掉下来。她看着他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轻声道：“陛下懂不懂，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江山还在，孩子们还在，臣妾会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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