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午后,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香。这香气不同于寻常宫殿的暖甜,总隐隐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杏仁味儿,沉甸甸地压在殿宇的每一寸空气里,仿佛连光线穿过雕花窗棂,都变得迟缓了几分。
青梧午憩方醒,正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望着窗外一株开得正盛的白玉兰出神。旧年狼山一役留下的箭伤,每逢春日阴雨前夕,便如附骨之疽般隐隐作痛,牵动着筋脉,带来一阵阵酸软无力。这半月来,她一直按太医的方子服用调理的汤药。
宫女春桃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定窑白瓷药碗,步履轻缓地走近。“娘娘,药煎好了,太医嘱咐需得温着服用,药效最佳。”她的声音细弱蚊蝇,带着一股刻意压低的柔顺。
青梧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伸手去接。指尖刚触到温热的瓷壁,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眉峰极轻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这药,她喝了半月有余,早已熟悉那以甘草为主调、略带甘醇的气息。可今日,那熟悉的药香里,却混杂了一丝极淡的、不和谐的异味——像是被雨水浸泡多时的朽木,又像是某种东西微微腐败后散发出的霉味,若有若无,若非她嗅觉向来敏锐,几乎要被那浓郁的甘草气掩盖过去。
她抬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春桃。这宫女是三个月前,内务府以凤仪宫人手不足为由,从柳贵妃的瑶光殿调派过来的。见她手脚还算麻利,行事也谨慎,青梧便将她留在了身边近身伺候。此刻,春桃依旧低眉顺眼,一副恭谨模样,只是那垂下的眼帘遮挡住了眼神,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手指却在宽大的袖口中不自觉地紧紧绞缠在一起,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青梧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端着那碗色泽深褐的汤药,并未立刻饮用,目光反而落在春桃那微微有些颤抖的肩膀上,忽然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那双沉静的眸子里,反而掠过一丝冰凉的锐色。
“许是春困未消,这几日总觉得身子格外乏顿,”青梧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慵懒和疲惫,语气平缓,“这般浓重的药味闻着,竟有些胸膈满闷,怕是喝不下了。”
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她手腕倏地一斜,那盛满了滚烫药汁的白瓷碗便从她指间滑脱——“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瓷片四溅,褐色的药汁如同泼墨般飞洒开来,大半都溅在了猝不及防的春桃裙摆上,瞬间晕开一大片深色的、难看的污渍。
碗底的残渣和未完全泼洒的药汁混在一起,在地面上缓缓流淌。青梧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那褐色的残渣中,混着几粒极其细微、颜色灰黑、与寻常药材截然不同的碎屑。那形态颜色,像极了医书古籍上所载的、一种名为“软筋散”的慢性毒药研磨后的粉末!
“娘娘恕罪!”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是奴婢愚笨!是奴婢没拿稳……冲撞了娘娘!求娘娘开恩!”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几乎语无伦次。
青梧缓缓坐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女,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带着一丝无奈的叹息:“慌什么?不关你的事。许是……本宫自己手滑了。”
她特意在“手滑”二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眼角的余光清晰地瞥见,在她说完这句话后,春桃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虽然依旧跪着,但那口气,显然是偷偷松了下来。
果然做贼心虚。青梧心中那抹冷笑愈发冰寒——这么轻易就露了马脚。
“画屏。”她扬声唤道。
一直候在殿外的掌事宫女画屏应声而入,她一眼便看清了殿内的狼藉,以及跪在地上、脸色惨白、裙摆污秽的春桃。画屏是青梧从府邸带进宫的心腹,心思缜密,瞬间便明白了七八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快步走到青梧身边,低声道:“娘娘,可曾烫着?”
“无妨。”青梧淡淡道,“再去煎一剂药来。仔细些。”
画屏会意,微微颔首。她先招来两个小宫女迅速清理地上的碎片和药渍,随即转向春桃,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春桃,毛手毛脚惊扰娘娘静养,且随我去偏殿等候发落。”她使了个眼色,殿外两名值守的侍卫立刻上前,看似“搀扶”,实则半强制地将已经腿软的春桃带离了正殿。
画屏亲自去小厨房重新煎药,殿内暂时恢复了宁静。青梧靠回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榻沿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极轻的笃笃声。她的脑海里思绪飞转——软筋散,此物据说无色无味,极难察觉,若长期混入饮食汤药中,初时只会让人觉得疲惫乏力,如同旧疾复发。但时日一久,便会侵蚀筋骨,令人四肢绵软,气力渐失,最终形同废人,缠绵病榻,且难以查出根源。柳贵妃……当真是好算计,好毒辣的心思!她不愿直接取人性命,惹人怀疑,而是要让她这个皇后逐渐“病弱”,失去协理六宫、甚至侍奉君前的能力,如此,她柳贵妃便可趁机揽权,进一步巩固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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