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一种介于墨蓝和鱼肚白之间的混沌颜色,透过劣质的窗纸漫进屋里。梆子声似乎刚敲过五更,远处已有细碎脚步声和隐约的泼水声,像这个庞大宫廷苏醒前的呓语。挽月轻手轻脚地起身,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角黑暗,却让屋子里的寒酸更加无处遁形。
“才人,该起身了,今日要去拜见贵妃娘娘和太后娘娘。”挽月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还有一丝压不住的紧张。
我坐起身,骨头像是被夜里的潮气浸润过,泛着酸。挽月端来温水,是昨日从小茶房提来的,已然凉透。帕子敷在脸上,冰冷的触感让人一激灵,残存的睡意瞬间逃遁。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影,唯有那双眼,沉静得像深潭的水。
(这种铜镜,内务府发放给低位妃嫔的规制都是模糊不清的,仿佛连她们的容颜都不配被清晰映照。)
挽月的手很巧,在我有限的头面里,拣了一支素银簪子,一朵珠花,简洁得近乎寒素。脸上敷了薄薄的粉,唇上点了淡红的胭脂,总算添了些气色。那身藕荷色的宫装,在晨光下更显黯淡。
“这样……会不会太素净了?贵妃娘娘那边……”挽月忧心忡忡。
“正好。”我打断她,“今日我们不是去争奇斗艳,是去低头认命的。”过于招摇,是自寻死路。这身打扮,恰到好处地表明了我的“安分”和“落魄”。
收拾妥当,我们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清晨的空气凛冽而清新,带着草木和露水的味道,暂时冲淡了屋内的霉味。院子里的石榴树依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几片残叶在晨风中瑟瑟发抖。
去贵妃所居的“长春宫”路不近。穿过一道道宫门,朱红的高墙仿佛没有尽头,将天空切割成狭窄的条状。遇到的宫人渐渐多起来,无论是低等太监还是宫女,见到我这身才人服制,大多目不斜视地匆匆走过,偶有几个胆大的,会投来快速的一瞥,那目光里混杂着好奇、怜悯,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瞧,那就是沈家的女儿……”
“……才人位份,住西偏殿,啧啧。”
“……模样倒是周正,可惜了……”
低语声像风一样飘过,破碎得抓不住具体字句,但那股意味,却清晰地传递过来。
我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脸上却维持着平静无波。挽月跟在我身后半步,低着头,背却挺得笔直,像一只警惕的、护主的小兽。
长春宫的气派,远非我那西偏殿可比。飞檐斗拱,琉璃瓦在晨曦下泛着冷光。宫门口守着面容肃整的太监和宫女,眼神锐利得像刀子。通风之后,我们被引着,穿过布置精巧的庭院,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香料的味道,甜腻得有些发闷。
正殿里,温暖如春,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贵妃柳玉娇还没出来,殿内已有几位位份较高的妃嫔坐在下首,珠光宝气,低声谈笑。我们的进入,让谈笑声戛然而止。
几道目光同时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评估。有审视,有好奇,有冷漠,还有一道,来自一位穿着玫红色宫装、容貌艳丽的妃嫔,充满了赤裸裸的敌意。我认得她,是近日风头颇盛的丽嫔,据说家世不错,性子骄纵。
我垂着眼,走到殿中合适的位置,规规矩矩地跪下,行大礼:“才人沈氏,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动作标准,声音平稳,挑不出一丝错处。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鎏金熏笼里银骨炭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仍黏在背上,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膝盖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绒毯下石板的坚硬和冰凉。
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小会儿,内殿才传来环佩叮当的清脆声响,伴随着一阵香风。一个慵懒而带着几分娇媚的声音响起:“哟,都来了?起来吧。”
“谢娘娘。”我依言起身,依旧垂首站着。
贵妃柳玉娇在上首主位坐下。她穿着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衬石榴红罗裙,梳着华丽的牡丹头,簪戴着一套赤金点翠头面,光华夺目。容貌确是极美的,明艳张扬,只是那眉梢眼角带着的骄矜和审视,破坏了几分美感。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她慢悠悠地说,手里把玩着一柄玉如意。
我抬起头,目光恭敬地落在她裙摆的刺绣上。
“啧,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样。”贵妃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暖意,“难怪……罢了,既然进了宫,就要守宫里的规矩。安分守己,伺候好皇上,才是你的本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趁早收了。”
这话,和昨日钱嬷嬷说的,如出一辙。
“是,臣妾谨记娘娘教诲。”我低声应道。
“听说你昨日才安置下,那西偏殿……可还住得惯?”贵妃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嘲讽。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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