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在深夜来我的心理诊所,只谈微笑恐惧症,不谈那段战地往事。
直到我在他相机里看见一张照片:硝烟中我跪地急救伤员,而镜头后是他染血的脸。
「当时你救了我,」他解开衬衫露出心口的疤,「也弄丢了我最后一支止痛剂。」
显示器忽然弹出新闻快讯——我们共同失踪的战友,正端着枪站在银行劫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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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沉闷地敲响,像敲在空荡荡的骨头上。我的诊所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呼吸,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冰冷而精准,一丝不苟地盖过了那点聊作点缀的檀香。
周承准点出现。
门被推开的角度,他脚步落地的轻重,甚至大衣拂过门框的细微声响,一周三次,从未变过。他像一枚投入死水里的棋子,精准,恒定,激不起半点多余的涟漪。
他脱下深色的羊绒大衣,仔细挂好,里面是熨帖的灰色衬衫,一丝褶皱也无。然后他在我对面那张宽大柔软的沙发上坐下,双手平放在膝头。一切都符合规范,完美得像是教科书里的模范病人——如果忽略掉他眼底那片永远无法聚焦的、浓重的荒芜的话。
“林医生。”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甚至称得上温和,但底下浸着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温度的疲惫。
我点了点头,翻开记录本。纸页摩擦的沙沙声在过分的安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上次谈到,你看到别人微笑,或者自己无意识做出微笑表情时,会产生强烈的生理不适。”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且具有引导性,像一盏不会灼伤人的暖灯,“具体是哪一种感受更强烈?是恐惧?厌恶?还是……”
他沉默了片刻,视线落在窗外被霓虹灯染成暗紫色的夜空碎片上。诊所的隔音极好,外面的车水马龙传进来,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嗡鸣。
“是断裂。”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某种沉重的质感,“像……琴弦崩断。最细的那根。声音很高,刺耳,然后一切就都乱了。”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划,做了一个绷断的动作。指尖稳定,没有一丝颤抖。
“心绪像断了弦。”我记录下这个比喻。这是他第三次用这个形容。第一次是三个月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里。
那晚雨下得很大,他浑身湿透地出现在门口,头发滴着水,脸色苍白得像鬼,但眼神却是空的,仿佛淋雨的那个躯壳和他毫无关系。他说朋友推荐,说自己对“笑”过敏。很荒唐的病,但他陈述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学术探讨般的冷静,如果忽略掉他放在膝上、指节捏得发白的手的话。
之后每周三次,雷打不动。他只谈症状,只描述那些因微笑而引发的恐慌、窒息、心悸,像拆解一部精密却故障了的机器。他逻辑清晰,措辞准确,偶尔甚至流露出一种过于冷静的自我剖析,仿佛那个饱受症状折磨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从不谈及过去。每当话语可能滑向某个模糊的时间节点之前,他会用一种近乎优雅的沉默将其切断。就像有一堵无形的墙,墙体那边是他绝不逾越的禁地。我曾尝试过几次轻柔的试探,得到的是一片温文尔雅却密不透风的空白。
我知道他有一段从军的经历,履历表上简单写着那几年。仅此而已。战地?创伤?PTSD?这些词盘旋在我脑海里,但我从未宣之于口。他付费,寻求针对特定症状的专业帮助,除此之外,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丝合缝。
“……然后是一种空旷。”他的声音继续传来,拉回我的思绪,“很吵,但又觉得很空,什么都没有。像站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荒原里。”
“拥抱呢?”我依照之前的谈话线索追问,“上次你提到,短暂的肢体接触,比如拥抱,会让你感觉像是……”
“荒原中的昙花一现。”他接了下去,语速几乎没有变化,但我似乎捕捉到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迫般地舒展平放,“很美的错觉。但是假的。瞬间就没了。抓不住。”
昙花一现。他用来形容拥抱。
而此刻,窗外这座城市正在降温,预报说夜间或许有雨夹雪。如果心下雪?我心里莫名闪过这句话。会怎样?
“如果……心里觉得寒冷,像下雪一样呢?”我斟酌着措辞,试图沿着他的隐喻世界深入。
他猛地抬眼看向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那片荒芜的眼底看到如此清晰的情绪波动,虽然那情绪复杂难辨,像惊悸,又像某种尖锐的痛楚被瞬间触动。尽管那波动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恢复成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空气凝固着,只有空调还在不知疲倦地吐着冷气。
“沦陷。”他终于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然后,他极慢地转开视线,重新望向窗外,彻底关闭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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