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旋律结束,陈弦似乎对自己的某个指法不太满意,停下拨弦,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又一次投向温书砚的桌面。这一次,他看得更久,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好奇,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那些古老书写工具的向往。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抱着吉他,轻手轻脚地蹭了过来。
“那个……同学,”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试探,“你这毛笔……能借我用一下吗?就一下下!”
温书砚抬起头,目光带着询问。
陈弦立刻解释,眼神发亮:“就刚才那段旋律,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感觉……感觉用毛笔写在那种老式竖行的毛边纸上,特别对味!比电脑打谱有意思多了!”他指了指温书砚手边一叠备用的练习纸笺。
这个请求实在过于突兀。温书砚看着他,沉默了片刻。修复室的光线似乎在他眼底映出一点执拗又纯粹的光。她最终没说什么,只是从笔架上取下一支较小的狼毫,递给他,又推过去一张干净的毛边纸笺。
陈弦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接过笔,在旁边的墨碟里蘸了墨,那动作笨拙得像个刚开蒙的幼童。他努力回忆着握毛笔的正确姿势,手腕悬空,尝试着在纸笺上落下第一笔。那笔迹歪歪扭扭,浓淡不均,与其说是字,不如说是一条笨拙的墨虫在爬行。一个简单的音符符号,他画得满头大汗,额角又渗出细密的汗珠。
温书砚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那惨不忍睹的“墨宝”,唇边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放下手中的镊子,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响起:“腕要松,指要实。笔锋侧入,逆势涩行。”她伸出手,虚虚地在他握笔的手腕上方点了一下,“这里发力,不是手指死掐着。”
陈弦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试着按她的提示调整。虽然依旧生涩,但下一个符号明显稳当了许多,有了一点笔锋的雏形。他惊喜地抬头看她:“嘿!神了!同学,你…你叫什么名字?”
“温书砚。”她答,目光落在他笔下那个终于有点模样的音符上。
“温书砚…”陈弦低声重复了一遍,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汗水在光线下闪烁,“好名字!字好,名字也好!温书砚,你看,这音乐,”他指了指自己笔下歪歪扭扭的音符,“还有你这古书上的字,”又指了指她正在抢救的《长恨歌》,“其实都一样,对吧?都是…都是手写的心跳!”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发现了某个宇宙的真理。
“手写的心跳……”温书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五个字。窗外,不知哪个教室的广播里传来模糊的流行歌声,混杂着远处篮球场的喧哗,但在这个堆满故纸的小小空间里,唯有笔尖划过粗糙纸面的细微沙沙声,和他指下偶尔流淌出的几个清亮和弦,异常清晰。
一种奇异的联系,在这墨香与音符之间,悄然建立。
陈弦成了古籍修复室的常客。他总能找到各种“正当理由”:请教某个字的古体写法,借阅某本讲古代乐器的冷门书,甚至宣称修复室特有的沉静气场有助于他“净化摇滚灵魂”。每次来,他总会抱着那把木吉他,有时会献宝似的塞给温书砚几张纸。
那不再是电脑打印的冰冷五线谱,而是用毛笔蘸着墨汁,写在毛边纸上的“手稿”。笔迹从一开始的蚯蚓爬行,到逐渐有了章法,带上了点温书砚指点过的“逆势涩行”的影子。纸笺上方,他还会用他那尚显幼稚的笔法,写上曲名,比如《青石巷的回响》、《檐角风铃》,甚至有一次,顶端赫然写着几个努力想显得古朴的大字——《长恨歌·摇滚狂想》。
温书砚看着那几个字,心头一跳。她抬眼看他,陈弦正盘腿坐在旁边的空地上,抱着吉他,指尖随意拨弄着一段带着金属质感的失真前奏,眼神却亮得灼人,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挑战欲。
“怎么样?”他停下拨弦,下巴朝那标题扬了扬,“毕业音乐节压轴,就它了!白居易要是听见他的大作被电吉他‘霓裳羽衣’扫弦轰炸,不知道会不会掀棺材板?”
温书砚没笑,她拿起那张墨迹淋漓的谱子,目光扫过那些被强行扭曲、嫁接在古老诗意之上的狂放音符符号。“原句的节奏和情绪,你考虑过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戳破了少年人膨胀的气球,“‘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这种悲怆,几个强力和弦砸下去,合适吗?”
陈弦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他挠挠头,难得地露出沉思的表情。修复室里只有窗外梧桐树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几分狂狷,多了些认真:“你说得对。光砸不行,得像你修书那样,得…得‘修复’它,用现在的声音,把骨头里的魂儿给叫醒。”他拿起谱子,目光灼灼地盯着那《长恨歌》三个字,“帮我,书砚。你是最懂这些老骨头怎么‘呼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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