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里的喧闹在她离开后,又持续了很久才慢慢平息。晚会继续,灯光流转,掌声响起又落下。我坐在琴凳上,手指重新按上琴键,为下一个节目伴奏。旋律依旧流畅,音符精准地跃动。可我的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奔向后台那片黑暗。那双强忍着泪水的、愤怒的眼睛,那攥得死紧、微微发抖的拳头,还有那虽然跑调却拼尽全力不肯停下的歌声……像一组不和谐的和弦,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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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新晚会的喧嚣尘埃落定,苏晓夏的名字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校园里流传开了。她被冠以“跑调天后”、“声乐系泥石流”之类的绰号,那晚的视频片段被好事者剪辑后,在校园论坛隐秘地流传。走在路上,偶尔能捕捉到投向她的、带着探究和笑意的目光,或是压低声音的议论。她的明黄色连衣裙,成了一种移动的、引人注目的尴尬标签。
而我,那个被她当众指责“故意弹快”的倒霉伴奏,也莫名其妙地在她那里挂上了号。
琴房成了她的“猎场”。老教学楼顶层的几间独立琴房,是我惯常练习的地方,僻静,回声好。自从那晚之后,这份宁静就被彻底打破了。
第一次,我正沉浸在肖邦夜曲的静谧里,指尖流淌着月光般的旋律。琴房的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回响,惊得我手指一滑,一个刺耳的不和谐音突兀地蹦了出来。
门口,苏晓夏像一尊自带煞气的小门神。她换了件宽松的灰色连帽衫,头发随意地扎了个乱糟糟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贴在汗湿的额角。她双手叉腰,气势汹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燃烧着熟悉的、针对我的熊熊火焰。
“林哲!”她连名带姓地喊,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音,“我就知道是你在这儿制造噪音!”
我无奈地停下,转过身:“苏同学,这里是琴房,制造‘音乐’是它的基本功能。”
“音乐?”她嗤笑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带着一股风,“你那晚的‘音乐’可把我害惨了!”她径直走到钢琴边,居高临下地瞪着我,距离近得我能看清她微微翕动的鼻翼和因为激动而泛红的眼尾,“你老实交代,迎新晚会那天,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看我不顺眼,故意弹那么快让我跟不上,好让我当众出丑?”
她的逻辑依旧如此清奇,如此理直气壮。我看着她,试图在她咄咄逼人的外表下寻找那晚曾惊鸿一瞥的脆弱,但此刻的她,像一只炸毛的、随时准备扑上来挠人的小野猫。
“谱子上标的速度是 Moderato,中速,”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有些刻板,“我严格按照乐谱演奏,没有快一分,也没有慢一秒。”
“乐谱?哼!”她显然不接受这种“官方”解释,下巴抬得更高,“谁知道你是不是跟那个渣男一样,合起伙来整我!”
“渣男?”我捕捉到这个突兀的词,眉头微蹙。
苏晓夏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用更凶的语气掩盖过去:“你管是谁!反正你们男的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你这种,表面上一本正经,背地里蔫儿坏!”她愤愤地总结,目光扫过我放在琴凳旁那本厚厚的黑色硬壳笔记本——那里面夹着我最近几天熬夜写的几页东西,是某个突然闯入脑海的旋律动机,带着点夏日黄昏的燥热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灵感来源……不言而喻。
我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小动作似乎更加坐实了她的某种猜想。
“藏什么藏?”她狐疑地眯起眼,“是不是又在写什么阴谋诡计?”
“练习笔记而已。”我淡淡回应。
“鬼才信!”她哼了一声,又狠狠剜了我一眼,像是不解气,又找不到新的攻击点,最后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这事儿没完!”然后,带着一阵风,又“哐当”一声甩门而去,留下满屋子的怒气余波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属于她的那种混合着汗水和廉价水果香气的味道。
这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琴房时光总伴随着这种猝不及防的“突袭”和毫无逻辑的“声讨”。有时是质问我为什么占用她“预定”的琴房(尽管琴房门上根本没贴她的名字),有时是指责我弹琴声音太大影响她“思考人生”,更多的时候,还是围绕着那晚的“伴奏阴谋论”展开。
她像一个精力旺盛、记仇且逻辑自成一派的复仇天使,固执地将我钉在她的“耻辱柱”上。而每一次,当她气冲冲地来,又气鼓鼓地走,我身后那本黑色笔记本里的旋律和潦草的和弦标记,就悄然多出几行。那些音符,奇异地融合了她无理取闹的节奏感、她话语里独特的抑扬顿挫,甚至她摔门时那一声突兀的“哐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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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突似乎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方式,直到那个闷热的午后,蝉鸣嘶哑,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我抱着几本厚厚的总谱,走向走廊尽头那间最僻静的琴房,打算整理下周室内乐排练的曲目。厚重的隔音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琴声,却传出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是受伤的小兽被困在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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