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共振是短暂的。生活的砂纸日复一日地打磨着最初的光滑表面,露出底下粗糙的纹理。他的工作室搬进了特意隔出来的小房间,厚重的隔音门一关,便是一个独立运转、与世隔绝的星球。门内,是他日益膨胀的电子王国——那些精密的合成器、调音台、效果器发出各种尖锐的蜂鸣、混沌的底噪、强劲的鼓点,汇聚成一股股无形的音浪。即使隔着厚重的门板,那些低频的震颤依然能顺着地板、墙壁爬行过来,如同某种活物的呼吸,顽固地渗透进我的琴房。
渐渐地,陈声耳朵上那对巨大的黑色监听耳机,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即使在客厅,在厨房,在深夜的书桌前,它们也牢牢地扣在他的头上,像两片坚硬的黑色甲壳,将他与外界隔绝。他沉浸在自己构建的、充满未来感和破坏力的声波世界里,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手指在控制器上飞快地滑动、敲击。他的音乐越来越先锋,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冰冷。那些曾经能让他摘下耳机凑过来的巴赫或肖邦,如今似乎再难穿透那层厚厚的“甲壳”。
“陈声?”我端着刚煮好的咖啡,站在他工作室敞开的门边。他背对着我,巨大的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不断跳动的波形图,像一群狂躁不安的深海生物。耳机里漏出的声音,是某种高频的、如同金属摩擦般令人牙酸的噪音,混杂着沉重得让人心悸的鼓点。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察觉。
我提高声音:“咖啡放桌上了。”
他的肩膀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敲击键盘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屏幕上,一条代表低频的粗壮波形陡然拔高,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震得我脚下的地板都似乎跟着一跳。那杯放在他桌角的咖啡,棕色的液面清晰地荡开了一圈涟漪。我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关门声被门内汹涌澎湃的电子音浪瞬间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没留下。
我们的对话,开始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我谈论着学生的进步、下周音乐会的曲目,他的回应常常慢了半拍,或者心不在焉地“嗯”一声,目光依旧黏在手机屏幕上那些跳动的频谱线。有时,他试图向我解释他新作品里某个精妙的声音设计概念,那些关于“颗粒合成”、“频移调制”、“随机性控制”的术语从他口中蹦出来,像一串串冰冷坚硬的代码。我看着他的嘴唇开合,却感觉那些词语撞在我的理解壁垒上,碎成毫无意义的粉末。我的世界是清晰的五线谱、严谨的和声逻辑、指尖传递的微妙触感;他的世界,是混沌的数据流、破碎的采样、被解构又重组的声波。我们像两条平行线,在同一个屋檐下无限延伸,却找不到一个交汇的点。
沉默,开始在房间的空隙里疯狂生长。它不再仅仅是声音的缺席,而是一种有质量、有温度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晚餐的餐桌上,只有碗筷磕碰的轻响。客厅的沙发上,我们各自占据一端,我翻阅着谱子,他盯着笔记本电脑上不断变化的波形,耳机线像一道无形的墙。那架曾象征着我们爱情开端的施坦威,静静伫立在琴房里,光滑的黑色漆面倒映着窗外流过的灯火,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旁观者,记录着房间里日益稀薄的暖意和日益厚重的疏离。
深秋的风,带着一种尖利的哨音,卷起人行道上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扑向音乐厅厚重的大门。我裹紧米色的羊绒大衣,寒意依旧针一样刺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后台化妆间明亮的灯光下,镜子里映出一张被精心描绘过的脸,苍白,竭力维持着镇定,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泄露了端倪。小腹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隐隐的钝痛,像沉在水底的石块,时轻时重地硌着。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凉,轻轻抚上腹部。这个小小的秘密,还没来得及告诉陈声。或许,等今晚这场重要的独奏会结束?等他听到我指尖下流淌的《童年情景》?
“林老师,还有十分钟。”后台工作人员探头提醒,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激起轻微的回音。
我点点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化妆间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我拿起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信息。陈声的对话框,停留在下午我发过去的那句:“晚上七点半开始,等你。” 没有回复。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骤然缩紧。我再次拨通他的号码。听筒里传来漫长而空洞的忙音,一遍,又一遍,固执地重复着无人接听的节奏。那忙音仿佛带着冰冷的倒刺,刮擦着我的耳膜,一直刺进心里。小腹的钝痛似乎随着这忙音的节奏,一下下变得清晰起来。
“下面,有请着名钢琴演奏家林薇女士!” 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门缝传来,带着职业化的热情。
镁光灯的光芒如同灼热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掌声在巨大的空间里升腾、回荡,形成一种带着压力的热浪。我走向舞台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坐下,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琴键。视野有些模糊,台下是一片晃动的、没有具体形状的光晕。我闭上眼睛,试图捕捉舒曼笔下那些纯真的、梦幻般的音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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