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陈声的婚姻像一架走音的钢琴。
>他是先锋电子乐制作人,我是古典钢琴教师。
>十年婚姻里,我们共用琴房却活在截然不同的声波里。
>他耳机里震耳欲聋的工业噪音淹没我指尖的肖邦。
>深秋音乐会后我流产,他因设备故障缺席。
>初雪那夜,他送我一首冰冷刺骨的电子曲《癌变》。
>“这就是你在我脑子里的样子。”他说。
>离婚前最后七天,我们搬离共同的家。
>搬运工抬走施坦威时,我最后一次按下中央C。
>那个澄澈单音在空荡房间震颤,穿透他踏雪的脚步声。
>原来十年错频,只为听清别离时这一声纯粹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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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琴键是冰冷的。我的指尖落下去,像敲击一块拒绝融化的冰。车尔尼740第29条,那几处顽固的快速音群,总在指尖下溃不成军。一遍,又一遍。指关节酸痛得发木,指甲边缘的皮肤因过度摩擦而变得薄脆、刺痛。空气凝滞不动,只有琴弦被击打后沉闷的余震,在房间里迟钝地扩散,很快又被厚重的寂静吞噬。这架施坦威B211庞大的身躯在昏暗中沉默着,光滑的漆面映着窗外城市遥远、模糊的霓虹微光,像一片死寂的深潭。我弹奏着,却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声音被困在木头与钢铁的牢笼里,怎么也冲不破这令人窒息的包围。
直到一股锐痛毫无预兆地从指甲边缘炸开,直刺神经。我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缩回手。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我看见左手中指指甲根部裂开一道小小的口子,一小滴深红的血珠正迅速渗出来,饱满得触目惊心。
我僵住了,视线死死钉在那一点刺目的红上。它像一颗小小的、恶意的果实,在象牙白的琴键上缓慢地凝结。不是鲜红,是更暗沉、更粘稠的颜色。空气里似乎飘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带着铁锈味的腥气。胃里毫无征兆地一阵翻搅,一股酸水猛地涌上喉咙。我捂住嘴,干呕了两声,空荡荡的胃囊痉挛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冷汗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睡裙后背。手指的疼痛还在持续,尖锐地提醒着某种失控的、病态的东西正在蔓延。
就在这令人作呕的眩晕感中,我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门廊阴影里一个凝固的轮廓。陈声。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客厅方向漏过来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半边肩膀和下巴僵硬的线条。他整个人陷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没有温度的雕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注视,如同实质般压在我裸露的颈后皮肤上。我们之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却像隔着一片凝固的海洋。他耳机里漏出的声音,那低沉的、带着工业金属冰冷质感的节拍,如同遥远地壳深处传来的闷响,固执地钻进我的耳膜,粗暴地碾碎了我琴音残存的微弱回响。
我的血,滴在他的琴键上。他的噪音,填满我的寂静。十年了。这架昂贵的施坦威B211,这间精心设计的、吸音良好的琴房,这所我们曾称之为“家”的房子……它们见证的,从来不是琴瑟和鸣。而是两个灵魂,各自囚禁在自己的声波牢笼里,徒劳地撞击着透明的墙壁。
十年前,当陈声把这架崭新的施坦威B211推进我们租住的狭小公寓客厅时,那巨大的黑色琴身在日光灯下流淌着近乎液态的光泽。他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珠,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藏了两簇跳跃的火焰。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琴盖,象牙白的琴键阵列在眼前展开,温润如玉。
“试试!”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喘息,手指兴奋地在那光滑的琴盖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我屏住呼吸,指尖带着朝圣般的虔诚,轻轻落在中央C的位置。那个饱满、沉稳、带着木质暖意的单音瞬间充盈了整个空间,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它像一个承诺,一个锚点,稳稳地落在我们新生活的起点上。我抬起头,撞进陈声盛满笑意的眼睛里。那一刻,客厅狭小的空间仿佛被这声琴音无限延展,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光。
“中央C,”他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手指在空气中模拟着弹奏的姿势,“永远在中间,永远最稳当。”他走过来,带着年轻身体特有的热气和汗味,从背后环住我,下巴搁在我的颈窝,声音低沉而满足,“就像我们。”
那时,他的工作台还挤在客厅的角落,一台笨重的电脑显示器闪烁着幽蓝的光,旁边散落着各种缠成一团的线材和几个造型奇特的电子设备。有时,当我沉浸在巴赫的复调迷宫或肖邦的夜曲涟漪中,他会摘下巨大的监听耳机,像个好奇的孩子一样凑过来,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我的手背,然后笨拙地按下几个琴键,发出一串突兀的、不成调的音符。我们相视而笑,他眼中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只有纯粹的、被音乐本身打动的光亮。那种时刻,古典的严谨与电子的自由,仿佛真的能在同一个空间里找到某种奇妙的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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