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寻找韩松眼中的波动,哪怕是一丝愤怒或反驳也好。但什么都没有。老人只是沉默地擦拭着,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包括陈星急切的话语,都只是背景里无意义的杂音。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似乎只容得下眼前这台冰冷的机器和他手中那块磨得起毛的旧布。
陈星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韩松工作台一角。那里,在一堆散乱的记录本和工具中间,安静地躺着一个东西——一个老旧的军用铝制水壶,深绿色的漆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暗哑的金属底色,壶身布满磕碰的凹痕,记录着漫长岁月里的颠簸。壶口边缘磨损得厉害。这壶看起来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它没有科技感,只有一种被时间反复摩挲后的温润。
陈星心头莫名地动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然滋生。他意识到,自己所有基于效率、成本、数据的锋利言辞,在这个沉默的老人和他手中那个磨损的水壶面前,显得如此空洞和冰冷。这不仅仅是关于仪器和数据,似乎还缠绕着更深沉、更无法被量化评估的东西。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了拿着文件的手,任由那份盖着红章的“判决书”无力地贴在身侧。冰冷的空气重新填满了两人之间巨大的、无声的鸿沟,只有那单调的“沙…沙…”声,固执地回响着,像一只不肯停歇的老钟,在丈量着这冰封世界里所剩无几的时间。
日子在望春站里凝固,像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坨。窗外是永恒不变的灰白和幽蓝,窗内是仪器低沉的嗡鸣和指针微不可察的颤动。陈星像个幽灵,在有限的空间里移动,指尖在冰冷的设备外壳上划过,记录下每一个读数,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角落。
韩松的世界,似乎就浓缩在那方寸之间。他依旧沉默寡言,却仿佛一台永不疲倦的精密机器,在庞大、陈旧、如同史前巨兽般的冻土监测仪周围移动。陈星从未见过他看表,但韩松的行动却有着一种近乎严苛的规律性。几点几分,他会出现在某个特定仪器前,俯身,将脸颊贴近那个布满划痕的圆形观察窗,眼角的皱纹因专注而深深聚拢,浑浊的眼珠紧紧盯着窗内那微弱跳动的指针或刻度线。然后,他会极其缓慢地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用那支同样上了年纪、笔帽开裂的钢笔,在厚厚的、纸张边缘已经卷曲发黄的手写记录本上,落下一个个工整却略显颤抖的数字。墨水是纯蓝的,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点点边缘,像凝固的泪痕。
那“沙…沙…”的擦拭声,成了这冰封世界里唯一带着点人气的背景音。韩松擦拭的对象五花八门:仪器外壳蒙尘的边角、一个早已停止使用的老式温度计、甚至是他自己那双磨得发亮的旧劳保手套。他的动作永远那么缓慢、专注,仿佛擦拭本身,就是维系这个世界运转的某种神圣仪式。
陈星试过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调试好带来的便携式高精度传感器,屏幕上跳动着实时更新的、色彩斑斓的数据流。他捧着笔记本走到韩松旁边,屏幕上冰川位移的矢量图清晰流畅。
“韩工,您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新设备实时回传,精度到毫米级。总部那边,同步就能建模分析,效率高太多了。”
韩松没有抬头。他的目光粘在冻土仪一个布满灰尘的压力表盘上,表盘指针微微颤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他伸出食指,用指腹极其小心地拂去表盘边缘凝结的一圈细微冰晶。冰晶在指尖的温度下融化,留下一点微小的湿痕。
“嗯。”鼻腔里发出的一个模糊单音,是唯一的回应。那声音沉闷得如同从冻土层深处传来。
陈星的心沉了一下。他合上笔记本,屏幕上炫目的光芒瞬间熄灭。他靠在冰冷的金属控制台上,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影:“韩工,这里……真的守不住了。数据说话。”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理解您的不舍,但……时代在往前。”
擦拭的动作,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停顿。韩松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像被一根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那只擦拭着气压计的手,动作变得更快、更用力了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黄铜外壳,发出比平时更急促、更刺耳的“沙沙”声,像困兽在笼中焦躁地踱步。
陈星捕捉到了那瞬间的僵硬。他顺着韩松的背影望过去,目光再次落在那只老旧的军用水壶上。它静静地立在角落,斑驳的绿漆,磨损的壶口,像一枚沉默的勋章。一种莫名的直觉攫住了他。他走近一步,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韩工……那个水壶……看着有些年头了?”
韩松的动作彻底停住了。
时间仿佛被冻土站的严寒凝滞了。他背对着陈星,佝偻的背影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一道浓重而沉默的影子。那只握着旧布的手,指节捏得死白,微微颤抖着。空气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沉嗡鸣,那声音此刻被无限放大,填满了所有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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