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没有立刻离开。她收拾好药杯,目光掠过陈默床头柜上唯一的一件私人物品——一个老旧的、磨得掉了漆的便携式CD播放机,旁边放着几张同样磨损严重的CD盒。她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推着药车,无声地滑向下一个病房。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这片白色空间里弥漫的、沉重的安眠气息。
日子在这片苍白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又无比短暂。疼痛是永无休止的背景音,时高时低,却从不真正退场。药物和睡眠成了唯一的避难所,尽管那睡眠也常常被突如其来的剧痛撕碎。
陈默隔壁住着一位胃癌晚期的老奶奶,姓苏。她极其瘦小,蜷在病床上时,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的床头柜上,永远放着一只小小的、装满了彩色糖纸的玻璃罐。清醒的时候,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总是望着窗外,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不停地折叠着各种小玩意——纸鹤、小船、星星……用那些从探望的孩子们手里收集来的、五彩斑斓的糖纸。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那小小的纸鹤承载着她所有未能言说的念想。她很少说话,只是偶尔,在深夜或清晨,会有压抑不住的、极其低微的啜泣声,像受伤小兽的呜咽,断断续续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来。那声音钻进陈默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凄凉和无助。
斜对面的病房,则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存在——老张。他曾经是个壮实的货车司机,一次事故夺走了他的一条腿和半截手臂。巨大的创痛和无法适应的人生剧变,将他变成了这层楼里出了名的“火药桶”。他的病房里时常爆发出愤怒的咆哮,对象可能是动作稍慢的护工,可能是药片太苦,甚至可能是窗外飞过的一只鸟。他像一头被囚禁在铁笼里、伤痕累累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命运的栅栏,每一次撞击都带着绝望的回响。他的门总是紧闭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
陈默把自己也关在“门”内。他像一个沉默的影子,飘荡在这片白色的孤岛上。大多数时间,他只是躺着,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闭着眼,在疼痛和药物带来的混沌中浮沉。护士林晚会定时出现,量体温,换药,喂他吃流食。她的动作总是轻柔而专业,眼神平静。有时,她会尝试着聊几句天气,或者告诉他楼下小花园里哪朵花开了。陈默从不回应,连眼神的交流都吝于给予。他像一个彻底坏掉的收音机,接收着外界的一切,却发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声音。
只有一次,林晚在帮他整理床头柜时,手指无意中碰到了那个旧CD播放机。她的指尖在播放键上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目光飞快地扫过陈默毫无表情的侧脸,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将播放机往里面推了推,放得更稳当些。陈默的眼皮似乎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终究没有睁开。
夜晚,是疼痛最肆无忌惮的时刻。白天被药物强行按下的恶魔,在万籁俱寂的黑暗里苏醒过来,变本加厉地啃噬着他的内脏。陈默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身体因为剧痛而绷紧、痉挛。冷汗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次艰难的拉锯战,牵扯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痛楚。
他死死咬着被角,牙齿深陷进棉布里,试图堵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痛呼和呻吟。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像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感。他不能出声。那早已失去功能的声带,连同那段被强制封存、最终被时间彻底埋葬的过往,是他心底最深的禁区,碰一下,就是鲜血淋漓。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痛楚和窒息吞没时,隔壁,苏奶奶那熟悉而压抑的啜泣声,又幽幽地传了过来。这一次,声音里夹杂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痛苦和恐惧,断断续续,像寒夜里即将熄灭的烛火,微弱,却带着灼人的绝望。
那哭声,像一根无形的针,穿透了陈默被疼痛层层包裹的麻木外壳,极其微弱地刺了一下他早已枯竭的心湖深处某个角落。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混沌的剧痛与隔壁绝望的呜咽交织的瞬间,一句沙哑不成调的旋律,毫无预兆地、极其微弱地从他紧咬的牙关缝隙里,漏了出来。
“……月……儿……明……风……儿……静……”
声音干涩、破碎,嘶哑得如同砂砾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几乎不成曲调。带着一种濒死的、极其虚弱的颤抖。这完全不是唱歌,更像是一声垂死挣扎的、无意识的呓语。
陈默自己都惊呆了。那陌生的、残破的嗓音让他浑身剧烈地一颤,仿佛被自己发出的声音烫伤。他猛地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把那可怕的声响堵回去,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可隔壁苏奶奶的啜泣声,却在这不成调的、沙哑的几个音节响起后,突兀地停顿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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