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动作流畅得不像一个看不见的人,精准地避开工作台边缘散落的工具,朝角落那架古旧的三角钢琴走去。我跟在他身后,目光却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无法离开他挺直的背影。他停在钢琴旁,并未立刻开始工作,而是微微侧过身,朝着我所在的方向。
阳光的角度似乎更好了些,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毛茸茸的金边里。他安静地“凝视”着我,片刻的沉默在充满木料和松香气息的空气里发酵,酝酿出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甜蜜张力。
“Eva,”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柔了几分,像大提琴最低沉的那根弦的共鸣,“每次你来,这间屋子里的光……似乎都不一样了。”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寻找最精确的触感,“像阿尔卑斯山那些高山湖泊,在黎明时分醒来时的样子。清冽,透明,带着一种……能穿透任何阴翳的明亮。”
他微微歪了下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探询:“那是不是……就是你眼睛的颜色?湖水的晨光?”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脸颊像被那“晨光”灼烧般滚烫起来。阿尔卑斯湖的晨光?我从未想过自己的眼睛能被赋予如此……辽阔而瑰丽的意象。在他空茫的视线里,在他用声音和想象构筑的世界里,我的存在竟被描绘得如此绚烂。
一种混杂着感动、羞涩和被珍视的甜蜜,像温热的泉水汩汩涌出,瞬间淹没了我的矜持。我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滚烫的眼角,仿佛要确认那“晨光”是否真实存在。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发紧,“我没见过你说的那种湖……”
“没关系,”Felix的笑意更深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以后,你可以说给我听。所有的颜色,所有的光。我想知道,你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带着无声的邀请和绝对的信任,“比如现在,窗外……是什么样子?”
我走过去,迟疑了一下,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放在他微凉的掌心。他的手指立刻收拢,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我的,牵引着我,一起触摸到那扇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的古老窗棂。窗外的天空,是维也纳春日里最常见的、水洗过般的淡蓝。
“天空……”我努力寻找着词汇,试图将眼前的画面转化为他能理解的触感和温度,“是……很淡很淡的蓝色,像……刚洗过的细棉布,很柔软,铺满了整个头顶。”我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专注倾听的细微张力,“有几缕云,很薄,被风吹得很散,像……撕开的棉絮,没什么重量。”
Felix静静地“望”着窗外那片他永远无法得见的淡蓝天空,侧脸线条柔和而专注。过了片刻,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幻般的质感:“淡蓝的细棉布……轻薄的棉絮……很美。”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拇指指腹无意识地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电流,“Eva,你的声音……让它们有了颜色。比我想象的……更温柔。”
那一刻,窗外的微风似乎也静止了。只有他掌心的温度,他话语里那份近乎虔诚的依赖,和他为我描绘出的那个关于“阿尔卑斯湖晨光”的幻象,真实地环绕着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我——我想用我的眼睛,为他照亮整个世界的斑斓。
***
时光在琴弦的松紧、音槌的调整、以及无数个关于色彩和光影的描述中悄然流淌。五年,足以让许多事物改变,唯有Felix对我眼睛的“晨光”比喻和他对我描绘外部世界的依赖,成了我们之间恒定的旋律,是我在这个声音构筑的堡垒里最珍视的珍宝。
“Eva,快看!”我几乎是雀跃着冲进Felix的工作室,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邮件。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室内染成一片温暖的蜜糖色,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Felix正俯身在一架立式钢琴的音板前,耳朵紧贴着木质纹理,手指极其轻微地拨动着一根琴弦,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细微的泛音变化。听到我的声音和急促的脚步声,他直起身,脸上带着询问的神色转向门口的方向。
“怎么了?”他问,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声音里的兴奋。
“邀请函!”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将那份硬挺的信封塞进他手里,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巴黎爱乐!他们……他们邀请我!作为他们下一个乐季的首席特聘调音师!Felix!”我忍不住抓住他空着的那只手臂摇晃着,声音拔高了,“首席!是我!”
这个消息在我胸腔里冲撞了整整一路,此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首席特聘调音师!巴黎爱乐!这不仅仅是一份工作,这是对一个调音师技艺的最高认可,是通往行业金字塔尖的阶梯!我渴望被全世界听到我的“声音”,渴望我的指尖在那些传奇名琴上留下印记,渴望我的名字不再仅仅属于维也纳某个角落的调音工作室,而是回响在更广阔的音乐殿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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