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就在他身后炸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在莉娜从里面拼死的一撞之下,带着巨大的绝望和金属扭曲的哀鸣,死死地关上了!门板剧烈地颤抖着,隔绝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
埃利亚斯扑到冰冷的铁门上,拳头疯狂地砸着那冰冷坚硬的金属。“莉娜!开门!莉娜!”嘶吼声淹没在周遭地狱般的喧嚣里。他徒劳地拍打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下,混合着滚烫的泪水。
就在这时,一张被雨水打湿、边缘卷曲的纸片被狂风吹着,啪地一声,紧紧贴在了他湿透的裤腿上。他下意识地低头。
惨白的纸张,被雨水浸透,墨迹有些晕染,但上面加粗的黑色德文字体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瞳孔:“JUDEN!”那个单词狰狞而醒目。下面一行小字:“举报隐匿的犹太人,重赏!”旁边印着一个冰冷的数字,代表着一笔足以让人心变成石头的帝国马克。右下角,盖着纳粹党卫军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鹰徽印记。
雨水顺着纸面流淌,那冰冷的鹰徽仿佛活了过来,用它阴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
埃利亚斯猛地抬起头,隔着铁门上那道冰冷的窥视孔缝隙。里面一片漆黑,但他能感觉到,莉娜就在门后。她是否也看到了这张纸?那冰冷的“重赏”二字,是否也在那一刻,像毒蛇的信子一样舔舐过她的心?刚才那决绝的一推,那绝望的关门声,是保护?还是……切割?在帝国马克的冰冷数字面前,在生存的绝境之下,人心是否比这轰炸后的废墟更加脆弱?
一个可怕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那道冰冷的窥视孔,里面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进眼睛,又酸又涩。
头顶,又一颗炸弹带着死神的尖啸坠落。巨大的爆炸气浪将他狠狠掀飞出去,滚落在肮脏冰冷的泥水里。世界在旋转,轰鸣,燃烧。他最后看到的,是那张被雨水和泥泞迅速吞噬的告示,以及铁门窥视孔后那片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五年。
时间的长河裹挟着血与灰,缓慢而沉重地流淌。1948年的柏林,在战败的废墟中艰难喘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味——尚未散尽的焦糊与硝烟顽固地盘踞在断壁残垣之间,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而新砌的简陋砖墙散发出的生涩石灰味,又透着一股近乎徒劳的挣扎气息。电车轨道扭曲地裸露在瓦砾堆旁,宛如大地被撕裂的黑色血管。衣衫褴褛的人们在废墟间沉默地穿行,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影子。
埃利亚斯·科恩站在一条勉强清理出来的街道拐角,身上那件由国际难民组织发放的灰色旧大衣空空荡荡地裹着他嶙峋的身体。五年集中营非人的折磨,早已榨干了他所有的丰润,只留下一副被苦难深刻雕琢过的骨架,皮肤紧贴着突出的颧骨和下颌,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蜡黄。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依旧燃烧着两簇幽暗、执拗的火,穿透眼前柏林初冬萧索的薄雾,固执地搜寻着。
他回来了。带着一身洗刷不掉的集中营编号烙印的气味,带着五年间在每个无法入睡的黑夜里反复咀嚼的疑问、恐惧和那点不肯熄灭的微弱星火。莉娜。这个名字是他熬过毒打、饥饿和严寒的唯一咒语。她还在吗?那张悬赏告示……那个雨夜的决绝关门……五年了,这些问题像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他。
街角那家小小的面包店,像废墟汪洋中一座突兀的、冒着热气的小岛。窗户玻璃被擦得锃亮,映着店内暖黄的灯光和货架上排列整齐、散发着诱人麦香的黑面包。店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伍,人们沉默地等待着配给的口粮,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麻木顺从。
埃利亚斯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人群,像一架生锈却不肯停歇的探照灯。然后,那光束骤然凝固了。
店门被推开,门上挂着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个衣着朴素但整洁的深蓝色羊毛裙的女人走了出来,臂弯里抱着一个裹在厚实格子毯里、大约两三岁的小女孩。女人低着头,正用手温柔地拂开孩子额前柔软的金发,侧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勾勒出无比熟悉的柔和线条。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回那个地下室的黄昏。埃利亚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他干瘪的胸膛,发出沉闷空洞的回响。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莉娜。
真的是她。
她看起来……还好。脸颊依旧清瘦,但不再是那种病态的苍白,有了一丝血色。曾经在地下室灯光下流转着蜜糖光泽的金发,如今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依然优美的颈项。只是那双曾盛满普鲁士蓝调笑意的眼睛,此刻低垂着,专注地落在怀中的孩子身上,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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