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苗村尾,一片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废弃的老粮站沉默地伫立着,巨大的木梁骨架依然撑起高阔的屋顶,只是蒙了厚厚的尘埃。几扇破败的木质高窗歪斜着,漏进几束斜斜的光柱,照亮空气中无声飞舞的微尘,像一场缓慢进行的金色落雪。阳光切割着昏昧的空间,照亮角落里堆积的、早已锈蚀斑驳的农具,还有几只不知被谁遗弃的、积满蛛网的破箩筐。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陈年谷物腐朽后混杂着木头霉变和尘土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夏夏独自站在这片空旷的寂寥里,仰着头,目光沿着那些粗壮、布满岁月裂纹的房梁缓缓移动。光线在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他深深地吸气,那带着霉味和尘埃的空气似乎并不让他难受,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感——这是木头老去的味道,是他血液里流淌的、源自父辈伐木生涯的印记。
“就是这里了。”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阔的旧仓里激起微弱的回响。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身边一根支撑柱粗糙的表面。那木头早已失去水分,干硬粗粝,却依然能清晰地触摸到它曾经作为一棵参天大树时,被风雨刻下的、倔强的纹理。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如同种子破土,在他心底悄然萌发。这里远离村中心游客的喧嚣,只有风穿过破窗的呜咽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这份近乎凝滞的宁静,正是他渴望的——一个可以彻底沉入木头世界,让凿刀与刻痕代替言语的地方。
几天后,当夏夏将这个念头,连同他小心翼翼手绘的、充满了理想主义色彩的简陋改造草图,捧到师父谢和顺面前时,内心是忐忑的。草图上有保留原始梁架结构的工作区,有采光良好的展示角,甚至规划了一个小小的、可以种点绿植的小天井。
谢和顺坐在他那间堆满木料、弥漫着松香和桐油气息的老作坊里,鼻梁上架着老花镜,就着窗外透进的天光,细细地看着那张薄薄的纸。他看得极慢,布满老茧和刻痕的手指,随着目光在图纸上那些稚嫩的线条间缓缓移动。作坊里只有刨花机低沉的嗡鸣和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夏夏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良久,谢和顺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角。他没有立刻评价图纸,而是抬起头,目光越过夏夏年轻的脸庞,投向作坊角落里堆放的那些等待雕刻的粗大木胚——那些沉默的、尚未被赋予生命的木头。他的眼神复杂,交织着审视、考量,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夏夏暂时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老粮站?村尾那个?”谢和顺的声音低沉,带着烟熏过般的沙哑。
夏夏用力点头:“嗯!师父,那里够大,够高,梁柱都是好木头,就是旧点。”
谢和顺嘴角牵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像是叹息,“旧点?那地方,荒了怕有二十年了。屋顶漏不漏?墙基稳不稳?电线水管全没有,门窗都烂了,要收拾出来,是个大窟窿。”他屈起指节,在图纸上夏夏规划的“天井”位置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这地方,是公家的,不是你谢晓夏想用就能用的。”
夏夏眼中的光芒黯淡了几分,急切地解释:“师父,我跟村委提过一嘴,他们说只要不破坏结构,村里支持年轻人创业的。”
谢和顺摆了摆手,打断他,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手指却点在了夏夏规划的工作台位置:“地方偏,安静,是好事。做手艺,心要静。”他的指尖又挪到展示区的线条上,“想法不赖。光想着怎么把活儿做好,没想着怎么显摆,这点像我的徒弟。”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盯住夏夏,“可你想过没有?手艺再好,东西雕得再精,藏在这犄角旮旯里,卖给谁?指望游客逛完中心街,还能摸到这村尾巴上来?”
夏夏被问住了,脸微微涨红,嗫嚅着:“我可以拍视频放网上。”
谢和顺哼了一声,带着过来人的洞悉,“网上的风,刮得快,散得也快。好东西,得让人看见、摸到、闻到木头的味儿,才算数。”
夏夏的心沉了下去,以为师傅这是委婉的否定。他垂下头,盯着自己沾满木屑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
然而,谢和顺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夏夏心头的阴霾:
“钱,差多少?”谢和顺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夏夏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师傅。
谢和顺用下巴朝作坊深处堆着的几块蒙尘的、但木质纹理极其华美的老料点了点,“我那儿还有几块压箱底的老料,镇店之宝谈不上,换你那个‘窟窿’,兴许能填上点。”他看着徒弟瞬间亮起来的眼睛,语气却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夏夏,你给我记住!这钱,不是白给的!是借!是要你还的!三年!三年之内,我要看到你夏夏的名字,刻在像样的木头上,立在像样的地方!手艺人的脊梁骨,得靠自己的本事撑起来,不能靠借来的钱垫着!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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