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殡仪馆的守夜室,老旧挂钟的指针颤巍巍地指向十一点。窗外夜色如墨,只有远处城市边缘的霓虹给云层染上一抹病态的晕染。空气里是消毒水、旧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告别沉淀下来的沉寂味道。
老葛把最后一口浓得像酱油的茶根儿灌下去,咂咂嘴,从墙角拎起一件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老式棉大衣穿上。然后,他郑重其事地从墙上取下一件东西——一根油光发亮、颜色深沉的枣木梆子,以及一根同样被磨得光滑的硬木槌。
“小秦,走了,巡夜。”老葛的声音沙哑,带着常年吸烟留下的痰音。
秦轩,新来的保安,刚从部队退伍不久,身上还带着一股子利索劲儿。他看了看老葛手里的梆子,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红外线对讲机和强光手电,忍不住开口:“葛叔,咱不是有对讲机和监控吗?还敲这玩意儿干嘛?”
老葛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只是把梆子递过去:“规矩。馆里传了快六十年的规矩。前半夜一趟,后半夜一趟,经过停灵间、告别厅、火化间后门、骨灰堂西侧廊,最后回到这儿。四下,不能多,不能少。梆声要稳,要沉,不能飘。”
秦轩接过梆子,入手沉甸甸的,木质冰凉,上面似乎浸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他掂量了一下,觉得这玩意儿更像是个老古董,跟这个到处是摄像头和电子门的时代格格不入。
“为啥非得是四下?”秦轩跟上老葛的脚步,走出守夜室,踏入殡仪馆主体建筑内部空旷、灯光惨白的走廊。他们的脚步声在廊间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老辈子传下来的,问那么多干啥?”老葛走在前面,背有些佝偻,语气带着不容置疑,“让你敲你就敲,记住路线和次数,一点不能错。”
走廊尽头左转,是停灵区。一排排房间门紧闭,里面是暂时停放、等待告别仪式的逝者。温度似乎比其他地方更低一些。
老葛停下脚步,示意秦轩。
秦轩吸了口气,举起木槌。
“梆。”
声音沉闷,短促,在寂静的走廊里传开,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然后迅速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声音不对。”老葛皱眉,“太脆,太急。要沉下去,像石头落进深井。再来。”
秦轩调整了一下呼吸和力道。
“梆。”
这一次,声音厚重了一些,余音在空气中微微震颤。
老葛没再说什么,继续往前走。秦轩跟在后面,心里有些不以为然,觉得这纯粹是形式主义。
他们走过告别厅,巨大的空间里,一排排空椅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默哀的幽灵。秦轩敲下第二下梆子。
“梆。”
声音在这里显得格外空旷。
然后是火化间后门。隔着厚重的金属门,似乎能感受到另一边那属于终极归宿的、无言的热力与冰冷。第三下梆声。
“梆。”
最后,是骨灰堂西侧的回廊。这里灯光最暗,两侧是一格一格、存放着无数往生者的小小空间。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香烛和灰尘混合的气味。秦轩敲下第四下梆子。
“梆。”
完成巡夜,回到守夜室。老葛把梆子重新挂回墙上,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不是一块木头,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后半夜三点,我再带你走一趟。然后你就自己来。”老葛坐回他的旧藤椅,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秦轩看着墙上那根梆子,心里那点不以为然渐渐被一种模糊的好奇取代。为什么是四下?为什么路线固定?为什么梆声要求那么古怪?
后半夜三点,第二次巡夜。秦轩刻意留意着老葛的动作和梆声。老葛敲梆时,眼神专注,仿佛不是在敲一块木头,而是在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那梆声也的确与秦轩敲的不同,更加深沉、悠长,仿佛真的能沉入地底。
这一次,在骨灰堂西侧回廊敲完第四下梆子后,秦轩似乎听到,在梆声的余韵将尽未尽时,回廊深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回应般的……叹息。
他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只有死寂。
“怎么了?”老葛回头看他,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难以捉摸。
“没……没什么。”秦轩摇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幻听了。
接下来几天,秦轩开始独自巡夜。他努力模仿老葛的梆声,但总觉得差了点意思。而那个在骨灰堂听到的、似有似无的叹息声,如同在他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向馆里其他老员工打听敲梆子的缘由。得到的回答大多含糊其辞,有的说是老规矩,为了提醒夜班人员注意安全;有的则神秘兮兮地说是为了“安抚”,具体安抚什么,却说不清楚。
直到有一天,他在档案馆帮忙整理旧物时,翻到一本几十年前的工作日志。纸张泛黄发脆,字迹潦草。在某一页,他看到了一段被雨水晕染过、但仍可辨认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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