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的夜幕,沉重地笼罩着紫禁城。白日的钟声、哭嚎、山呼万岁声已然沉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紧绷的寂静。宫灯在漫长的甬道和空阔的殿宇间摇曳,将巡逻侍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无声游动的幽灵。
文华殿内,烛火通明,却只照亮了御案周围的一小片区域,更显殿宇深处的幽暗。朱瞻基已褪去沉重的衮冕,换上一身玄色暗纹龙袍,独自坐在案后。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关于大行皇帝丧仪流程的奏疏,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而是投向殿门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殿外传来极其轻微却清晰的脚步声,以及低语声。旋即,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司礼监秉笔太监、新晋皇帝心腹的王瑾,侧身引着一人悄步进入。
来人正是锦衣卫指挥佥事顾乘风。他一身风尘仆仆的藏青色官袍还未换下,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眼中却燃烧着锐利而急切的光芒。他一进殿,目光便迅速锁定御案后的年轻皇帝,立刻趋步上前,撩袍便欲行大礼。
“臣顾乘风,叩见陛下!恭贺陛下正位宸极,吾皇万岁……”
“免了。”朱瞻基抬手打断,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非常之时,不必拘泥虚礼。王瑾,看座,殿外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陛下。”王瑾恭敬应声,搬来一个绣墩放在御案侧下方,随即无声退至殿外,将沉重的殿门轻轻合拢。
顾乘风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再次躬身,语气诚挚:“陛下,臣在临清听闻噩耗兼之喜讯,悲欣交集,日夜兼程赶回。陛下能安然归京,克承大统,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朱瞻基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祝贺,随即切入正题,目光如炬:“你回来的正好。朕召你来,是要亲耳听听,彰德府那边,以及你后来赶去的临清,究竟是何光景。尤其是……朕让你查的南京之事,可有眉目?”他刻意先提南京,仿佛那仍是重点。
顾乘风何等机敏,立刻捕捉到了皇帝言语中的深意。他神色一凛,脸上瞬间堆满了恰到好处的肃穆与凝重,仿佛真的肩负着查清惊天大案的重任。他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卷宗,双手呈上,语气沉痛而恳切:
“回陛下,臣奉旨调查南京太子仪仗遇刺一案,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夜追查。然……此案现场清理极为干净,几无痕迹可循,作案之人手法老辣,绝非寻常匪类。”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反应,言辞恳切,仿佛真的在汇报一件极其棘手的悬案。
“臣循例扩大搜查范围,于下游河道淤泥中亦有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但……”他话锋巧妙一转,既承认了“努力调查”,又为后续引出真正惊人的线索做好了铺垫,“……后续追查之下,线索却匪夷所思地指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牵扯之广、背景之深,令臣震骇莫名,深感此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故不敢擅专,必须面呈陛下圣裁!”
他的表演天衣无缝,将一个尽职尽责、意外发现惊天秘密却又惶恐不安的臣子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他知道,陛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让所有旁听者都相信,调查的重点和难点,依然在“南京”。
朱瞻基静静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对顾乘风的机敏和默契十分满意。他知道,戏已做足,该切入正题了。
“截然不同的方向?”朱瞻基适时地表现出适当的“疑惑”与“重视”,身体微微前倾,“讲。”
他稍作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继续道:“臣奉旨后,不敢怠慢,即刻依陛下先前所示之方略,重点追查火药、水鬼训练及银钱人员动向。经多方暗查,发现数条线索虽模糊,却皆隐隐指向河南彰德府地界。臣恐打草惊蛇,故未敢声张,遂于彰德府外设立秘密据点,意图深入梳理,以求寻得确凿铁证。”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更加凝重:“就在臣于彰德府外秘密据点梳理这些线索时,两封极其突兀却又至关重要的密报,几乎同时送达,内容……惊心动魄,竟与臣所查之方向,有骇人之印证!”
朱瞻基身体微微前倾:“接着讲。”
“第一封,”顾乘风压低声音,“是通过锦衣卫内部一条几乎被遗忘的老旧暗线转来,自称源自运河上的‘捞尸人’。其报称,在清理南京下游某处河段时,于极深的淤泥中,发现一具未被任何官府记录在案的刺客尸体,尸身已部分腐烂,但其骨骼中嵌有一枚奇特的三棱透甲锥,身旁还有一个残留有剧毒粉末的牛角药管。”他抬起头,目光凝重,“陛下,据密报描述,那锥体带诡异血槽,淬有混合剧毒,药管粉末性状奇特……臣查阅秘档,此等制式凶器与用毒手法,像极了北元王庭麾下最精锐的‘怯薛’卫队中死士所用!”
朱瞻基原本带着一丝刻意引导神情的脸,瞬间僵住。眼中的锐利变成了纯粹的惊愕,指尖敲击的动作骤然停止,甚至微微有些发冷。“怯薛?北元死士?”他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这与他预想中顾乘风会“查出”的指向藩王的“线索”截然不同!北元?这远远超出了他自导自演剧本的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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