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闸口的喧嚣与血腥,被远远抛在船队后方,最终化作天际一抹暗淡的赤色与隐约的嘈杂,终至彻底沉寂于运河蜿蜒的水道与渐起的暮色之中。
太子仪仗船队主舰龙舟之上,紧绷的气氛却并未随之消散。甲板上,持戈卫士依旧挺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看似平静的两岸与河面,弓弩皆在触手可及之处。底层舱室内,王瑾焦灼地踱步,方才那场近在咫尺的混乱让他心有余悸,虽已下令全速远离,但那股不安却如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他不断派人打探后方消息,同时严令各船加强戒备,生怕那动乱会如水鬼般悄然蔓延至船队本身。
而在队尾那艘不起眼的辎重副船底舱,却是另一番景象。这里潮湿、阴暗,充斥着米粮与河水的混合气味,与主舰的奢华威严判若云泥。然而,大明帝国的储君,此刻正隐身于此。
朱瞻基肩倚冰冷的舱壁,双眸微阖,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脑中正以惊人的速度复盘着自黑石峪以来的一系列惊变。孙岩与那名仅存的、伤痕累累的铁卫首领侍立一旁,屏息凝神,不敢打扰。
舱内唯有水流冲刷船板的单调声响,以及远处主舰隐约传来的号令,更衬得此地寂静非常。良久,朱瞻基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无半分劫后余生的恍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彻刺骨的清明与深沉的疑虑。舱外,远方隐约传来的喧嚣声似乎逐渐平息,最终被运河水流声和船队本身的噪音所吞没,重归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
他低声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每一个字都砸在沉闷的空气里:
“临清这场乱局……起得突兀,打得惨烈。” 他侧耳倾听片刻,窗外只剩流水声与风声,“听动静,似乎是……平息了?” 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冰冷推测。“闹出这般动静,无论是谁胜谁负,此刻……想必也该‘收场’了。”
那铁卫首领闻言,躬身低声道:“殿下,贼人胆大包天竟敢袭击官军,必是自取灭亡,可见天佑大明,宵小难成气候。”
“自取灭亡?”朱高煦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信吗?一群乌合之众的邪教妖人,勾结些许北元残渣,便能精准算准时机,在漕运咽喉之地,发动一场看似针对官军、漕船的突袭?并且,还能与一定规模的山东官军杀得难分难解,直至此刻方才可能分出结果?”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两名忠诚的侍卫,声音压得更低:“黑石峪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我们的行踪,早已不是秘密。这临清之局,看似混乱,但其内核,精准得令人心悸。它本该是一场针对孤的绝杀之局。然而……”
他微微前倾身体,仿佛要穿透舱壁看清远方的真相:“然而,这场本该致命的杀局,却偏偏‘恰到好处’地爆发了,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它变成了一场混战,一场将刺客 、官府、乃至可能存在的其他势力都卷进去的乱斗。若此刻当真平息,无论结果如何,我们这支真正的目标,反而得以趁乱脱离,毫发无伤。这‘收场’,对我们而言,是幸运?还是……另一种算计?”
他目光扫过角落里那罐石猎户留下的药膏:“自黑石峪开始,每一次绝境,总有一线‘恰到好处’的生机。山间的采药人,荒野的猎户,效力奇佳的伤药,乃至眼前这场……替我们吸引了所有火力的‘大乱斗’。这背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拨弄,既将我们推向险境,又总是在最后关头,递出一块踏板。”
孙岩忍不住道:“殿下是怀疑……有人暗中保护?或是……另有所图?”
“保护?”朱高煦冷笑一声,“若真是保护,何须如此鬼祟?何须让我们历经如此惨痛的损失?韩枫、周胜他们的血,可是真的流干了!”他提到殉职铁卫的名字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目光扫过眼前这位伤痕累累的幸存首领。“这不像保护,更像是一种……操控。一种极高明的、将我们置于险境却又控制着最终结果的操控。让我们依赖他提供的生机,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甚至……不得不承他的情!受他的制!”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度厌恶与警惕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缠绕周身。
这番剖析,深刻而惊心,将连日来的“巧合”提升到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层面。两位侍卫听得心神剧震,冷汗悄然浸湿内衫,这才意识到,太子的忧虑早已超越了眼前的伤势和追兵,直指一个更深邃、更恐怖的谜团。
……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临清闸口,血腥味尚未在夏夜的暖风中完全散去,反而混合着硝烟、焦糊和河水腥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火光虽已大部扑灭,但残垣断壁和倾覆的船只仍在余烬中冒着缕缕青烟,映照着遍地狼藉。
锦衣卫指挥佥事顾乘风面色阴沉如水,踩着粘稠的血污和破碎的木板,行走在这片刚刚平息下来的修罗场上。他麾下的缇骑和山东本地的官兵正在紧张地清理现场:抬走尸体,收殓同袍,搜寻幸存者和证据。呻吟声、喝令声、铁器碰撞声此起彼伏,更添几分惨烈与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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