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血腥气尚未在夜幕中完全散去,距离太子朱瞻基遇袭地点百里之外,山东青州府境内,一处更为隐秘、承载着血海深仇的漩涡正在深水中涌动。
此地并非繁华市镇,而是沂山深处一座早已荒废多年的古刹遗址。断壁残垣隐于参天古木之下,唯有残存的几尊石像在凄冷月光中投下狰狞的怪影,夜枭啼鸣更添几分阴森。然而,若有人能穿过外围层层叠叠的天然屏障和暗哨,深入至残破的大雄宝殿之下,便会发现一处令人瞠目的所在。
殿基之下,竟被掏空出一个巨大的石窟。石窟内烛火通明,烟雾缭绕,混杂着香烛、草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气息。岩壁上凿刻着扭曲的莲纹和难以辨识的符咒,中央一座半倾的石雕佛像下,铺设着简陋却洁净的蒲团。数十名衣着各异的男女静默跪坐于此,有面容枯槁、眼神却锐利如鹰的老农,有指节粗大、隐含煞气的匠人,甚至还有一两个看似落魄、眉宇间却凝聚着仇恨与执念的读书人。他们虽沉默,但眼中燃烧着的,并非纯粹的虔诚,而是一种历经血火淬炼、混合着悲怆与决绝的复仇火焰。他们齐齐望向佛像前那个缓缓站起身来的身影。
那是一位女子。
她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身形纤细却挺拔如松,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隐约可见细微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裙,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簪简单挽起,脸上未施粉黛,肤色是常年奔波劳碌的微黑,却透着一股历经劫难而不折的坚韧。她的容貌并非绝美,但一双眸子却深邃得如同寒潭,沉静中蕴藏着刻骨的悲痛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眉宇间那道细微的竖纹,并非愁苦所致,而是长期凝神思索、背负重任留下的印记。她站在那里,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由无数牺牲者怨念与生者希望交织而成的气场,令整个石窟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她便是唐赛儿。既是民间讹传的“佛母”,更是永乐十八年那场席卷山东、最终被血腥镇压的白莲教大起义的真正领袖与幸存者。那一年,官军屠刀之下,四千多颗起义者的头颅滚滚落地,鲜血染红了山东的土地。唯有她,与董彦昇、宾鸿等少数核心骨干,在付出惨重代价、依靠信众以生命为代价的掩护下,才得以从尸山血海中侥幸逃脱,从此转入地下,如同受伤的孤狼,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冷如冰泉,带着一种看透生死轮回的疲惫与坚定,在石窟中低沉回荡,“近日星象紊乱,运河泛血,皆因尘世杀孽深重,朱门权贵视民如草芥,浊气怨气上冲于天。老母垂泪,着我等虔心诵念,超度往生冤魂,护佑我等残存薪火,以待天时。”
她的言语,表面是教义,内里却是对那场大屠杀的无言控诉和对现实不公的冰冷谴责。这悲悯之下,是滔天血海和刻骨仇恨。
众人俯首,低诵的经文声中,带着压抑的哽咽与愤怒。片刻后,诵经声止,一名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眼神如鹰隼般的精壮汉子(正是当年幸存下来的骨干之一,董彦昇的弟弟董彦晖,法号“青岩”)起身,走到唐赛儿身侧,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微微沙哑:“佛母,‘石佛口’那边传来的消息,运河上的事……失手了。死的不是朱家太子,是个替死鬼。”
唐赛儿眼帘微垂,长而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我已知晓。朱家皇帝父子,皆狡诈如狐,岂会轻易授首。倒是‘石佛口’那位自封的‘弥勒转世’,愈发狂妄愚蠢了。”
董彦晖眼中闪过厉色,压低声音,恨恨道:“佛母明鉴!此事绝非我等安排!是‘石佛口’那帮蠢货,擅自勾结了北边来的鞑靼狼崽子,妄想行此险招!他们自己找死便罢了,竟还想将祸水引向我山东旧部!若朝廷鹰犬顺藤摸瓜,我等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这点根基,只怕……”他话未说尽,但意思明白,一旦暴露,等待他们的将是比永乐十八年更残酷的清洗。
唐赛儿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饱经风霜、带着恐惧与仇恨的面孔,那目光冰冷而清醒,仿佛能冻结一切躁动。“贪功冒进,勾结外虏,此乃自取灭亡之道,更会玷污我圣教清名,令万千信众再遭涂炭。”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弥勒’已入魔道,非我同道。他此举,非但不能‘降世救劫’,反而会引来的天兵剿戮,首要目标便是我们这些‘前朝余孽’!”
“佛母,那我们该如何应对?朝廷的缇骑恐怕顷刻即至!”一位老者忧心忡忡地道,声音发颤。
唐赛儿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石像上一道深刻的剑痕——那或许是当年官兵清剿时留下的印记。“传令下去,”她开口,指令清晰而冰冷,透着在绝境中锻炼出的极致冷静,“一,即刻起,山东各坛口转入‘潜渊’状态,所有人分散蛰伏,停止一切公开活动,非生死攸关,不得联络。二,严查各坛口,尤其是与‘石佛口’或有过来往者,若有可疑,立即切断一切联系,必要时……执行教规,清理门户,绝不容情!”她说到“清理门户”时,语气森然,令众人心底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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