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朝阳初升,却驱不散笼罩在旧皇城之上的凝重气氛。驻跸的旧皇城宫殿前广场,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文武百官、勋贵士绅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准备恭送监国太子殿下返京述职。
然而,与往日太子出巡的盛大场面不同,今日的气氛总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诡异。太子仪仗虽已列队完毕,但那辆最为醒目的鎏金銮驾却帷幔低垂,看不清内里情形。王瑾站在銮驾旁,面白无须的脸上不见往日恭顺笑容,唯有刻意维持的肃穆和眼底深处的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他上前一步,尖细的嗓音刻意拔高,足以让前排官员听清:“诸位大人请起!殿下有谕:南京灾后重生,百废待兴,皆赖诸位同心勠力,殿下心甚慰之。本应多留时日,与诸位共商善后,然陛下圣心殷切,垂询南直隶事宜,连发密旨,催殿下即刻返京,详加奏对。殿下虽偶感风寒,玉体微恙,然君命如山,不敢有违,只得抱病启程。后续事宜,已详列手谕,交于应天知府、守备太监及南京兵部尚书共议执行,望诸位恪尽职守,不负圣恩与殿下所托!”
这番话,既解释了太子突然急于返京的原因,又点明了太子身体不适,为銮驾垂帘找到了合理解释,同时将南京政务做了看似稳妥的安排。众官员闻言,虽心中各有思量,觉得此事略显仓促蹊跷,但面对“圣意”和“殿下谕令”,无人敢提出质疑,只得齐声叩首:“臣等恭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愿殿下保重玉体,一路顺风!”
按照惯例,此时太子应现身,至少露一面,接受众臣拜别。广场上一时寂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垂落的銮驾帷幔上。
王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沁出冷汗。他不动声色地侧身,微微靠近车厢,用极低的声音急促道:“殿下……该示意见礼了。”
车厢内,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起,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粗重而紧张的呼吸声。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微微颤抖着,从帷幔缝隙中缓缓伸了出来,随意地向外挥了挥,示意众臣免礼平身。那拇指上,赫然戴着一枚象征着储君身份的蟠龙白玉扳指,在晨曦微光下泛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
这只手出现得突兀,动作僵硬而仓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与太子朱瞻基平日沉稳威仪的气度截然不同。且仅仅一瞬,便如同受惊般迅速缩回了帷幔之后,再无动静。
一些跪在前排、眼尖的老臣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疑虑:殿下今日……似乎格外“矜持”,甚至有些失礼?但转念一想,殿下染恙在身,心情不佳,加之圣命催逼,举止异常倒也说得过去,谁又敢妄加揣测储君心思?
王瑾见目的达到,暗自松了口气,不敢再多生枝节,立刻尖声宣布:“起驾!”
号令声中,庞大的仪仗队伍缓缓启动,护卫骑兵在前开道,旌旗仪扇随后,文武百官再次躬身相送,目送着那辆始终紧闭的銮驾在重重护卫下,驶出广场,汇入通往城外的官道。
而无人知晓,就在銮驾帷幔之后,那个穿着杏黄蟒袍、戴着蟠龙扳指、刚刚完成了此生最惊心动魄一次表演的年轻宦官,正瘫软在宽大的座椅上,面色惨白如纸,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彻底浸透。他双手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拳,牙齿咯咯作响。
“僭越……这是僭越……诛九族的大罪啊……”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穿上这身唯有储君才能穿戴的服饰,坐上御赐銮驾,冒充天潢贵胄,接受百官朝拜……这其中任何一条,都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甚至牵连亲族!方才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烈火上炙烤,每一秒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百官的目光,即使隔着重帷,也让他觉得如芒在背。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完成那个挥手的动作,随即虚脱般地缩回,巨大的后怕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止不住地战栗。
王瑾选择他,是因为他身形与太子有七八分相似,且机敏可靠。但再机敏,也难以承受这足以压垮灵魂的重压。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能平安完成这趟旅程,待到真正的主子归位,或许……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仪仗队伍出了南京城,庞大的船队沿着京杭大运河主航道,缓缓向北行进。太子銮驾所在的龙舟高大巍峨,旌旗招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投下庄严的倒影。其余官员、护卫、仆从分乘大小官船紧随其后,舳舻相接,气势恢宏。两岸杨柳依依,田舍俨然,但王瑾骑马立于龙舟船头,面沉如水,内心却如同运河暗流,汹涌不定。他肩负着吸引注意、掩护真身的重任,只盼这水路行程能平安无事。
然而,命运的残酷玩笑,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降临。
船队行至次日午后,已离南京百余里,进入一段河道相对狭窄、两岸芦苇荡一望无际的荒僻水域。此处位于两府交界,河湾众多,水流趋缓,除了偶尔掠过的水鸟和远处模糊的渔舟帆影,四周一片寂静,唯有船桨划水声和风过芦荡的呜咽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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