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六年,暮春。京城的柳絮正到了“颠狂柳絮随风舞”的时节,满城飞絮如白雪漫卷,沾衣欲湿,拂脸微痒。寻常人家的院落里多是追扑柳絮的笑语,唯有皇城一隅的靖王府,朱红大门内静得能听见飞絮落地的轻响,那份肃穆里,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情,像浸了蜜的温酒,沉在心底暖得人发颤。
今夜的靖王府,没有寻常勋贵府邸的宴乐喧嚣,后园临水的“澄心轩”被特意辟出,专为一场特殊的饯行宴。这宴,不为应酬百官,只为送一人——镇北侯林战。不日之内,他便要卸下北境的甲胄,以新任镇南巡抚的身份,远赴琼州。那是千里之外的南疆,是瘴疠弥漫的荒蛮之地,却也是他主动向陛下请旨求得的去处。
澄心轩依水而建,汉白玉栏杆被岁月磨得温润,栏外是半亩荷塘,新荷才露尖尖角,嫩碧的叶片上沾着晚露,在夜色里泛着微光。轩内陈设极简,只一张梨花木八仙桌,配着四把太师椅,桌角燃着一盏竹骨纱灯,暖黄的光晕透过细纱漫开,将三人的身影轻轻拢住。没有丝竹管弦扰耳,唯有晚风穿廊而过,卷着荷塘里初绽新荷的淡香,混着檐下宫灯的暖意,酿成一种静谧而郑重的氛围。
席间只三人,主位上的靖王李容与,鬓角已染微霜,却依旧身姿挺拔,玄色常服上用银线绣着暗纹流云,更显气度沉凝。他左手边侍坐的是郡主李清荷,一身月白云锦襦裙,裙摆绣着几枝淡墨兰草,随着她轻缓的动作,兰草似要在月光下舒展。她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珍珠钗,未施粉黛的容颜清丽如月下新荷,只是眉眼间比往日多了几分褪去娇憨后的沉稳。客位上的林战,身着玄色锦袍,领口与袖口镶着银灰色貂裘边——那是去年北境大捷时,靖王亲赐的料子。他端坐如松,腰间悬着一枚墨玉双鱼佩,是林家的家传之物,此刻正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贴着衣料,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轻响。
桌上的菜肴精致得恰到好处,并无山珍海味的铺张。水晶虾饺莹白剔透,咬开便是鲜美的汤汁;荷叶粉蒸肉裹着新采的荷叶香气,肥而不腻;还有一道清炒莼菜,是江南特有的食材,也是林战自幼偏爱的滋味。显然,靖王为这场家宴,费了十足的心思。
靖王亲自执起桌上的玉壶,那壶是西域进贡的羊脂白玉所制,触手温凉。他为林战面前的白玉杯斟满酒,御赐的“玉髓春”色泽如琥珀,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酒液入杯时,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打破了席间的静谧。
“贤侄,”靖王放下玉壶,指节轻轻叩了叩桌面,目光沉静地落在林战脸上,那目光里有长辈的慈爱,更有政治家的深谋远虑,“此去琼州,山高水长,绝非京中可比。你要面对的,不只是南疆的瘴疠与匪患,更是朝堂延伸过去的盘根错节。”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陛下虽准了你外放的请旨,可你也该清楚,你在北境的军功太过耀眼,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圣心难测,京中虎狼环伺,你此时抽身,是避祸,也是另辟蹊径。”
林战闻言,脊背微微一挺,神色愈发肃然。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底的波澜。“晚辈明白。”他声音沉稳,“京城是权力的漩涡中心,留在此地,迟早要卷入党争的浑水。晚辈早日抽身,于己,可保一身清白;于王叔,也可免去许多牵连。这并非逃避,而是以退为进。”
靖王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赞许,他抚了抚颌下的胡须,笑道:“你能有此见识,甚好。避其锋芒,以图将来,这才是成大事者的气度。琼州虽远,却天高海阔,朝廷近年正有意开发南疆,那里有大片的荒地待垦,有丰富的矿藏待采,正是你施展拳脚的地方。”他看向林战的目光愈发郑重,“贤侄胸怀经纬之才,又有你父亲留下的格物典籍傍身,那些改良的农具与火器,到了南疆必能派上大用场。此去,你便是潜龙入海,必有一番作为!”
说罢,靖王再次端起酒壶,为自己和林战的酒杯都斟满,然后举起酒杯,杯沿对着林战微微一倾:“本王别无所赠,唯有八字相赠——‘守正出奇,静待时机’。此去南方,天高海阔,贤侄正当大展拳脚,不必拘泥于常法。至于京中之事,你尽可放心,自有本王在一旁看顾。但凡有碍于贤侄大业者,本王必不坐视;但凡对你有利的消息,本王也会第一时间传与你。”
这番承诺,轻描淡写,却重若泰山。林战心中一热,他清楚地知道,靖王这几句话,意味着在他远离权力中心的日子里,这位手握重权的皇叔,将成为他留在京城最坚实的后盾。那些明枪暗箭,那些人脉维系,那些朝堂上的风吹草动,都有人为他挡着、看着、传递着。
“王叔厚爱,晚辈……感激不尽!”林战猛地站起身,双手高高举起酒杯,腰身深深一揖,动作恭敬而郑重。他直起身时,眼中已有些许湿润,不等靖王发话,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却暖得他五脏六腑都发颤,所有的感激与承诺,都化在了这杯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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