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的校场，昔日旌旗招展、将士用命的热血之地，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肃杀凝滞的氛围中。
春风本该带来暖意，却吹不散场中数万将士心头沉甸甸的寒意，以及那无形却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校场点将台被临时布置成了审判之所。
代表皇权的明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霍昭那面熟悉的、绣着“霍”字和狼形徽记的帅旗。
北军使者与那名传达密令的宦官，身着隆礼服，端坐台上，面色冷峻，如同庙宇中泥塑的神只，俯瞰着台下众生。
他们身后，是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禁军卫士，盔甲在稀薄的春日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而昔日立于此处，挥斥方遒、激励三军的冠军侯霍昭，此刻却卸去了甲胄，仅着一身玄色常服，独自一人站在台下中央那片空地上。
他身形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那曾叱咤风云的锐气已被深深的疲惫与隐忍所取代。
他没有被捆绑，也没有戴枷锁，然而周围无数道目光——有猜疑，有愤怒，有不解，有惋惜——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将他牢牢束缚。
点将台上，北军使者缓缓起身，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绢帛，并非圣旨，而是罗列着霍昭“罪状”的檄文。
他运足中气，声音洪亮却冰冷，如同寒铁交击，一字一句，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校场：“查，冠军侯、大司马、骠骑将军霍昭，身受国恩，位极人臣，然其行止，多有僭越，其心叵测，罪证如下！”
“其一，养狼为患，勾结胡虏！霍昭于军中私藏匈奴狼女阿月，明知其乃匈奴王族余孽，非但不予剿除，反蓄意教养，认作兄妹，其心何在？狼女能驱策狼群，屡次参与军机，霍昭更借其力，笼络归附胡部，结党营私，培植个人势力，视同私兵！此乃通敌之实！”
“其二，拥兵自重，抗旨不尊！前有陛下明诏，令其押解狼女入京受审，霍昭竟敢公然抗命，私自纵其远遁，视君命如无物！此乃不臣之心！”
“其三，结交匪类，图谋不轨！与草原枭雄‘黑水部’大酋长兀术暗中往来，密信为证！信中妄言，欲借狼女王女身份，整合草原，划阴山而治，狼女为匈奴之主，霍昭则……则觊觎汉家神器！此乃谋逆之罪！”
一条条“罪状”被高声宣读，每一条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台下静立的霍昭，也刺入校场上每一位将士的耳中。
这些指控，将霍昭过往的一切战功、一切对阿月的庇护、一切对边境的苦心经营，都扭曲成了包藏祸心的阴谋。
人群中开始骚动。那些原本对霍昭敬若神明的士兵，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和深深的困惑。
他们看着台上那位曾带领他们出生入死、创造无数奇迹的将军，再看看台上使者手中那“确凿”的“证据”，信念开始动摇。
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真的吗？侯爷他……真的和匈奴有勾结？”
“那狼女……果然是匈奴王女？侯爷养着她，是为了……”
“不可能！侯爷不是那样的人！”
“可证据确凿啊！连密信都有！”
“怪不得上次为了她连圣旨都敢抗……”
赵破奴等一众核心将领目眦欲裂，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若非霍昭事先严令，他们早已冲上台去。
他们能感受到周围士兵投来的复杂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怀疑与审视，仿佛他们这些霍昭的旧部，也成了那“结党营私”的一部分。
使者宣读完毕，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霍昭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逼迫：“霍昭！陛下念你往日微功，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只要你当众承认过错，与那狼女阿月及其狼群划清界限，亲手执笔，写下绝义文书，并下令将其擒拿，交由朝廷法办！陛下或可念你迷途知返，从轻发落！否则……”
他话语一顿，声音陡然转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不仅你自身难保，你远在长安的霍氏亲族，亦将受你牵连！这可是诛九族大罪！还有这些……”
他指向台下那些情绪激动的将领，“这些受你蛊惑、不明真相的将士，他们的前程，他们的性命，都将因你一念之差，而万劫不复！”
这是赤裸裸的以亲族和部下为质，逼迫霍昭就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霍昭身上。
春风卷起沙尘，掠过他略显单薄的衣袍。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点将台上那两张冷漠的脸，又缓缓扫过校场上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看到了一些将士眼中的愤怒，看到了更多将士眼中的迷茫与动摇，也看到了赵破奴等人眼中的焦急与痛苦。
他该如何选择？承认莫须有的罪名，背弃誓死守护的阿月，换取亲族和部下的暂时安全？还是……
霍昭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带着边塞风沙的粗粝和血火的灼热。
他向前迈了一步，脚步沉稳，踏在坚实的土地上。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校场上空的喧嚣与压抑，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霍昭行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对得起陛下与黎民百姓。阿月……她于我，非是祸患，更非筹码。她是我霍昭立誓守护之人，其心赤诚，天地可鉴！至于所谓密信、所谓勾结……”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讽刺与悲凉的弧度，“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激烈反驳，只是陈述了他的立场，守护着他认为对的人和事。
这番话语，虽未直接抗命，却无疑是对台上逼迫最坚决的拒绝！
“冥顽不灵！”宦官尖细的嗓音响起，带着气急败坏的恼怒。
校场之上，一片死寂。
随后，各种目光更加复杂地投向霍昭，有敬佩，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不解与愤怒——将军为何要为了一个狼女，做到如此地步？难道那些流言，竟是真的不成？
人心，在这一刻，开始真正地离散。
霍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曾经坚不可摧的信任与拥戴，正在如同沙堡般，在流言与逼迫的潮水下，缓缓崩塌。
他孤立在校场中央，身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承载了整个边关的萧瑟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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