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的灯泡坏了三天，墨涵一直没换。此刻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银辉，刚好照亮床脚那只装着手术用品的布包。墨涵平躺在床上，眼睛睁得滚圆，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霉斑，从午夜十二点到凌晨三点，意识清醒得像被灌了浓茶。腹部传来一阵奇异的饱胀感，不是之前恶心反胃的灼痛，而是一种温热的、带着微弱存在感的坠胀，像揣着一颗刚晒过太阳的鹅卵石。
他侧过身，将手轻轻覆在小腹上。隔着洗得发白的睡衣，触感依旧平坦坚硬，可那丝若有若无的饱胀感却愈发清晰。三年前被囚禁时，他曾因胃出血住院，那时的疼痛是尖锐的、撕裂的，而此刻的感觉截然不同——是鲜活的，是带着生长气息的。这个认知让他浑身一僵，慌忙收回手，仿佛触到了滚烫的烙铁，后背却已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黑暗中，他摸索着从床底拖出那台裂屏的二手笔记本，插上临时网络卡。屏幕亮起的蓝光刺得他眯起眼睛，他颤抖着点开浏览器，指尖在键盘上悬了许久，才敲下“7周胎儿发育”。搜索结果跳出来的瞬间，他的呼吸骤然停滞——屏幕上的医学图解里，那个指甲盖大小的胚胎已经初具人形，头部微微隆起，四肢分化出细小的芽体，旁边的文字像针一样扎进眼里：“孕7周，胚胎心脏开始分化，形成原始心管，开始规律搏动，每分钟约110-130次。”
原始心管。规律搏动。每分钟110-130次。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此刻却像拥有了生命，在他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影像：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一颗透明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跳动，带着顽强的生命力。他下意识地再次摸向小腹，指尖贴着布料，仿佛能透过皮肤感受到那微弱的搏动，与自己的心跳渐渐同频。
“别傻了，它只是一个细胞团。”理智的声音猛地炸响在脑海，带着之前的冰冷决绝。他一把合上笔记本，屏幕的蓝光消失的瞬间，黑暗重新将他包裹。他蜷缩起身体，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试图用疼痛压制那丝不该有的柔软——那只是一个错误的产物，是李佑铭强迫他的证明，连成型都算不上，怎么能称之为生命？拿掉它，明天过后，他就能恢复“正常”，就能摆脱这一切。
“可它有心跳了。”情感的声音不再微弱，反而带着执拗的尖锐。他想起刚才看到的图解，想起论坛里有人说“孕7周能听到胎心”，想起那个孕妇摸着肚子说“它会踢我”的温柔。那不是细胞团，是正在努力长大的生命，是他身体里的一部分，是和他共享心跳的存在。他真的能亲手扼杀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吗？
两种声音在脑海里激烈厮杀，像两柄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扑在脸上，却洗不掉眼底的迷茫。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如纸，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里映着水龙头滴下的水珠，像盛着两汪破碎的泪。
他颤抖着撩起睡衣，露出平坦的腹部。月光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在他的皮肤上投下一道银辉，勾勒出纤细的腰线。他盯着那片毫无波澜的皮肤，试图想象几天后这里恢复“正常”的样子——没有那丝奇异的饱胀感，没有潜在的生命迹象，没有李佑铭留下的任何痕迹。可想象的画面里，那片平坦却透着空洞，像被挖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让他莫名地心慌。
“留下它，你的人生就完了。”理智的声音带着血淋淋的现实，将他拉回残酷的真相。他想起李佑铭阴鸷的脸，想起那些穿黑西装的追兵，想起自己逃亡路上的颠沛流离。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给这个孩子一个家？难道要让孩子跟着他东躲西藏，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难道要让孩子继承他的“特殊”，承受他受过的嘲笑和伤害？
“扼杀它，你就永远失去了做父亲的机会。”情感的声音戳中了他最柔软的痛处。他想起医生说的“自然受孕几率不足万分之一”，想起母婴店橱窗里的小鲸鱼连体衣，想起小女孩递给他的海螺。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生命。如果他现在放弃，余生都会活在遗憾和愧疚里，午夜梦回时，会不会听到那颗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哭泣？
他靠在洗手间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冻得他浑身发抖，却比不上心底的寒凉。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磨尖的塑料发卡，指尖触到尖端的锋利，想起三年前逃出来时的决绝——那时他为了活下去，可以不顾一切。可现在，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像个人，活得有温度。如果为了“正常”而扼杀生命，他和李佑铭又有什么区别？
黑暗中，他仿佛听到了两道心跳声。一道是自己的，沉重而慌乱；另一道微弱而坚定，从腹部深处传来，带着顽强的生命力。他轻轻闭上眼睛，将耳朵贴在小腹上，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可脑海里却清晰地回荡着那规律的搏动声，像鼓点一样，敲打着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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