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是在盛府后园一处僻静的凉亭里“偶遇”康允儿的。王氏虽因着几分旧情对她照拂一二,却也碍于盛长梧的案子,对她的行动做了诸多限制,这处临着荷塘的凉亭,是康允儿被允许活动的少数地界之一。她独自坐在石凳上,背脊微微佝偻着,望着亭外一池残败的荷花——秋意渐浓,荷叶大半枯黄,只剩零星几朵残荷孤零零地立着,风一吹,便晃悠悠地打颤,像极了她此刻的模样。
墨兰放轻脚步走近,鞋底碾过落叶的细碎声响还是惊动了她。康允儿猛地转过头,见是墨兰,慌忙起身行礼,低垂的眼帘掩不住眼底的怯懦,眉梢却又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这几日在盛府,她早已察觉,这位四表妹对自己的“关照”,绝非单纯的亲戚情分,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藏着她读不懂的算计。
“允儿表姐不必多礼。”墨兰摆摆手,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示意她也落座,语气平静得听不出情绪,“住得可还习惯?若缺些什么,或是下人有不周之处,尽管跟我说。”
康允儿重新坐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的帕子,声音细若蚊蚋:“多谢四表妹费心,一切都好……比在外面,已是天壤之别了。”这话倒不是虚言,至少盛府能给她一口安稳饭吃,不必像从前在宥阳老宅那般,看人脸色、处处受限。可这份“好”里,却透着一股认命般的苍凉,仿佛被困在精致牢笼里的雀,纵使衣食无忧,也失了展翅的可能。
墨兰没有闲心与她周旋客套——她知道盛府里耳目众多,多待一刻便多一分风险,且时间紧迫,容不得拖沓。她往前倾了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直戳要害:“允儿表姐,长梧堂兄的事,你想必也有所耳闻,如今已是骑虎难下的境地。盛家纵然全力周旋,可有些事……终究非人力所能扭转。”
“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康允儿心头炸开。她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下巴几乎抵到胸口,喉咙里溢出一声压抑的哽咽,又被她死死咬住牙关咽了回去,只留下几声细碎的、近乎窒息的抽气声。
墨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并无半分怜悯,只冷静地继续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娘家早已败落,回不去了;夫家如今自身难保,更是靠不住。可日子总要过下去,与其浑浑噩噩,不如想清楚自己要什么。我今日来,便是想问问你——抛开那些虚名浮利,抛开旁人的眼光,你自己,往后到底想要什么?或者说,若有一线可能,你最想改变眼下的哪一桩事?”
康允儿猛地抬起头,眼中盛满了惊愕与茫然,还有一丝被人狠狠撕开伤疤的惊恐。想要什么?这个问题,她已经许多年不曾想过了。自父亲挥霍母亲的嫁妆养外室开始,自母亲变得偏执狠毒开始,自她被当作筹码嫁入盛家开始,自盛长梧纳了平妻、将她困在宥阳老宅那方寸之地开始,她便成了被命运推着走的木偶,从不敢奢求“想要”,只懂被动承受。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近乎崩溃的决堤,滚烫的泪珠砸在她的手背上,也砸在冰冷的石桌上。她望着墨兰,嘴唇哆嗦着,过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我要和离。”
墨兰的瞳孔骤然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饶是她事先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康允儿或许会求钱财庇护,或许会求保住儿子,或许会求为盛长梧奔走脱罪,却唯独没料到,她会吐出这石破天惊的两个字。和离!在如今的世道,女子主动提出和离,无异于自毁前程,尤其是像她这样娘家败落、夫家身陷囹圄的妇人,一旦踏出这一步,等待她的,将是铺天盖地的非议与唾弃,甚至可能连容身之地都没有。
可康允儿像是豁出去了,眼泪流得更凶,眼底却燃起了一簇近乎疯狂的执拗火焰,那是长期压抑后,濒临崩溃的决绝:“四表妹,你问我想要什么……好,我告诉你!”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里抠出来的,“我不想再做盛长梧的妻子!一天都不想!一秒都不想!”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清晰,带着歇斯底里的控诉:“我被关在宥阳盛家的老宅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囚犯!出门有人‘陪着’,说是伺候,实则是看守!我亲生的孩子……被那个平妻养得跟我生分极了,见到我,只会规规矩矩地叫一声‘母亲’,眼里半分亲近都没有!我连抱一抱他,都要看那女人的脸色,要看下人的眼色!”
她猛地攥住自己的衣襟,仿佛那里堵着千斤重的痛楚,几乎喘不过气:“还有我妹妹……我亲妹妹元儿!她死得不明不白!嫁出去没几年就没了,舅舅家只说是病死的,可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母亲那时候自顾不暇,父亲更不会管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她就这么没了,像一滴水落在地上,连个声响都没有,没人给她讨一句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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