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如兰府中回来,墨兰心头还萦绕着唇枪舌剑得胜的畅快,正想寻闹闹来督导她读几页书,却见苏氏含笑掀帘走了进来。
“三弟妹,可算寻着你了。”苏氏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眉眼间漾着一股完成大事的轻松,还有几分藏不住的期待,“昭哥刚让人捎了口信来,说城西那头,按着曦姐儿画的图纸改建的丝坊,里外都拾掇妥当了。墙面粉刷得干干净净,早晾干透了,那些新式的缫车、纺机也都请工匠安装稳固了,连地龙都细细铺过,特意试烧了两日,暖和得很,热气匀匀的,半点不燥。曦姐儿这会子怕还在桑园里盯着春蚕,你先随我去瞧瞧?总得有个主事的主子点头,下头人才好张罗下一步的事。”
墨兰闻言,心头倏地一振。这丝坊可是曦曦筹划了小半年的心血,也是她如今手里最看重的一步棋——从桑园里的桑叶,到蚕房里的蚕茧,再到丝坊里抽丝成线,若能自成一条完整的脉络,往后不管是利润还是主动权,都能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再不用看旁人脸色。她立刻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好,这就去!”
马车辘辘驶过半个京城,停在城西一处清静却不偏僻的院落前。这里原是个旧绸缎庄的库房连带后院,被曦曦一眼看中盘了下来,此后便按着曦曦画的厚厚一沓图纸,日日敲敲打打地改建。
推开新漆得乌黑发亮的大门,一股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新鲜木料的清香、石灰的干爽,还有淡淡的桐油味,闻着便让人心里敞亮。苏氏引着墨兰,一处一处细细看过去。
院子收拾得宽敞平整,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角落里还留着几方花圃的土胚,想来是曦曦特意留出来,预备日后种些花草点缀的,免得工坊里只闻得机器声,不见半分生气。正房被彻底打通了,隔成了前后两间敞亮的大工坊,冬日柔和的阳光,从特意加宽加高的窗棂里洒进来,落在一排排崭新的木质机器上,映得那些打磨光滑的木料泛着温润的光。
那些缫车、纺机,样式与寻常市面上的确有不同,结构看着更精巧,转动的轴轮处都细心地包了铜皮,既耐用又顺滑,不会轻易卡壳。机器与机器之间留着充足的空隙,足够人转身走动,半点不显拥挤。墨兰虽不懂其中的具体妙处,但瞧着这整齐划一、处处透着条理的格局,便觉得说不出的利落顺眼。
“昭哥儿特意找了城里最老练的工匠,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是四姑娘亲手定的式样,半分不敢走样。”苏氏指着那些机器,笑着解释,“这边靠窗的是煮茧、抽丝的区域,灶台砌得矮,水槽也按着女工操作的高度来的,站着干活不累腰;那边靠里的是纺纱、整理丝线的地方,曦姐儿说怕日后添新机器,特意多留了地方,线路也都预先埋好了。地下埋的陶管,都连着隔壁厢房的地龙,这边一烧火,整个工坊都能暖起来,冬天纺丝不怕丝线受潮发脆,女工们做活也舒坦,手不僵,活计才能做得精细。”
两人又转到侧边的厢房。这里被隔成了几间屋子,有两间是大通铺,垫着厚褥子,一看就是给日后招来的女工预备的;还有几间略小些的,窗明几净,想来是给管事的女师傅留的住处。后头还搭了个小厨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连水缸都盛得满满当当。
“曦姐儿说,若是招了女工,来回奔波不便,或是逢着赶工的时节,总得有地方让她们歇宿、吃口热饭。”苏氏掀开厨房的锅盖,笑着道,“昭哥儿连院子里的水井都让人重新淘洗过了,水甜得很,柴房也搭得结实,堆了不少干柴。”
墨兰静静地走着,看着,指尖拂过光洁的窗台,触到结实的门框,心头的震撼一点点漫上来。眼前这实实在在的景象,与她记忆里,曦曦伏在案前,拿着炭笔一笔笔绘制图纸,又掰着手指跟她一点点解释的图景,渐渐重叠起来,最后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她还记得曦曦当时指着图纸上的线条,认真地说:“母亲,工坊不只是个干活的地方,得让人愿意在这里干活才行。光线要足,不然伤眼睛;地方要宽敞,不然憋闷;冬天不能冻着手,夏天得开窗通风。女工若是离家远,得有个能安心睡觉吃饭的地方,她们没了后顾之忧,心思才能全放在丝线上,出来的活儿才精细。”
她还仰着小脸,眼神亮得惊人:“咱们不是寻常的作坊主,只想着赚快钱。咱们得让跟着咱们的人,觉得有奔头,有依靠。”
当时墨兰听着,只觉得女儿的想法虽好,却未免过于理想,甚至有些“妇人之仁”。开作坊雇人,给足工钱便是,何须这般费心费力,考虑得如此周全?这得多花多少银钱,多费多少心思?
可如今,站在这已然成型的丝坊里,看着处处透着用心与超乎寻常考量的细节,墨兰却只觉得心头发烫。这不是一座冰冷的、只追求产出的工场,这里面藏着一种……一种对人的关怀,对“长久”和“品质”的执着追求。从均匀供暖的地龙,到明亮通透的窗户,再到备下的寝处与厨房,无一不是为了“让事情做得更好,让人待得更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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