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兰坐在正厅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捻着一串蜜蜡佛珠,佛珠被摩挲得温润透亮,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杆不曾弯折的翠竹。内院的管事媳妇们垂手立在阶下,禀报着各房的用度、下人当值的轮班,她听着,偶尔颔首,或是淡淡提点一句“三姑娘的笔墨该添了”,声音平稳得听不出半分波澜。
就在这表面平静无波、底下暗流汹涌的当口,一辆青布小马车,碾过侯府门前的青石路,停在了角门处。王寡妇掀帘下来时,鬓角还沾着郊外的尘土,她脚步匆匆地进了门,径直往墨兰的正院去,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困惑与新奇的神色,像是撞见了什么天大的稀罕事。
“大娘子,四姑娘——”王寡妇的声音带着点喘,打破了正厅里的沉寂,“城外的桑园,出事了。”
墨兰抬眸,眉头微蹙:“慌什么?是遭了贼,还是伤了人?”
“不是不是。”王寡妇连连摆手,把沾着泥土的裙摆往后拢了拢,脸上的神情更古怪了,“是桑树。那些嫁接的桑树,提前抽芽长叶了!”
“提前?”林苏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翻看一本农桑旧书,闻言立刻抬起头,眼里闪过一抹亮色,“提前了多久?”
“按往年的规矩,怎么也得再过大半个月,才能见着点芽苞的影子。”王寡妇比划着,语气里满是农人的笃定与此刻的茫然,“可今儿我去园子,好些树的芽苞都鼓得圆圆的,跟小拳头似的,有几株向阳坡的,嫩叶都抽出来了,小半指长,嫩得能掐出水来!”
林苏“嚯”地站起身,旧书被她合在掌心,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我要去看看。”
墨兰看着她急切的模样,沉吟片刻。府里的事已经够让人焦头烂额,可这桑园,是曦曦一手操持起来的,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东西。她终究点了头,叮嘱道:“多带些人手,备上厚披风,郊外风大,早些回来。”
马车辘辘,驶出了繁华的内城,往郊外的方向去。越往南走,市井的喧嚣便越淡,风里渐渐带上了泥土的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萌发的清新。
桑园的景象,远比王寡妇描述的更令人心惊。
目之所及,田埂上的枯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远处的麦苗也还只是矮矮的一片,透着点怯生生的绿。可偏偏这片桑园,像是被谁提前按下了春天的开关。一排排经过嫁接的桑树,褐色的枝条上,缀满了星星点点的嫩绿。那些芽苞,有的刚刚裂开一道缝,露出里面鹅黄的叶尖;有的已经舒展成小小的叶片,在微凉的风里轻轻颤动,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绿蝴蝶。
庄户们三三两两地聚在树下,脸上的神色,一半是欢喜,一半是忧心,议论声嗡嗡地响成一片。
“这可是奇事!往年哪有这么早发芽的?莫不是沾了什么福气?”一个老农捋着胡子,看着那嫩叶,眼角的皱纹里都漾着笑。
“福气?我看是凶兆!”另一个汉子眉头紧锁,重重地叹了口气,“节气还没到呢,这芽发得早,要是夜里来一场倒春寒,风一吹,霜一打,全得冻成枯枝!到时候别说养蚕了,怕是连树都要伤了!”
“就是就是,这老天爷的脾气,谁摸得准?往年三月里还下过雪呢!”
“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发芽发得这么急,心里实在不踏实……
议论声里,林苏已经下了马车,她没理会那些七嘴八舌的声音,径直走向一棵抽芽最早的桑树。阿蛮和春珂跟在她身后,踩着田埂上的软泥,亦步亦趋。
林苏蹲下身,先用手背贴了贴粗糙的树干。微凉的触感里,隐隐透着一丝来自树芯的温热。她又把手按在树根旁的泥土上,指尖捻了捻,感受着土壤的湿润度。而后,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托起一片刚刚舒展的嫩叶。
那叶片嫩得像初生婴儿的肌肤,叶脉细细的,像是用绿丝线绣上去的。她对着光,仔细地看着,看叶片的颜色——有的是鲜嫩的浅绿,有的却带着点淡淡的黄;看叶片的厚度——有的肥厚饱满,有的却薄得几乎透明。
“是嫁接的改良效果。”林苏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身边的春珂和阿蛮听。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她的眼神清亮,没有半分惊讶,反倒像是印证了心中的某个猜想,“咱们选的良种穗条,本身活力就强,加上去年秋冬,咱们给树根培了土,施了腐熟的农家肥,树身积蓄了足够的养分。今年冬天暖得早,开春的气温又稳,打破了它的休眠期,提前萌发,是意料之中的事。”
春珂听得似懂非懂,她凑近了,也学着林苏的样子,轻轻碰了碰那片嫩叶,指尖传来的触感,软得让人心尖发颤。“四姑娘,这叶子看着水灵灵的,不是挺好的吗?”
林苏却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从那片嫩叶上移开,扫过整片桑园,眉头微微蹙了起来。那蹙起的眉峰,像远山含着一抹淡淡的愁,却不是为了这提前的绿意,而是为了这绿意背后,藏着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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