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盛府各院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天边的残月,洒下几缕清冷的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柳氏将今日宴会的最后一点琐事——核对食材清单、确认仆妇值守、清点待客用具——一一安排妥当,拖着一身疲惫却毫无睡意的身躯,鬼使神差地,又折回了女儿芙姐儿的房门口。
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想来芙姐儿正准备歇下。柳氏轻轻叩了叩门,门内立刻传来女儿讶异的声音:“娘?您怎么又回来了?”
推开门,柳氏在女儿床前的妆凳上坐下。烛火跳跃,映着她略显憔悴却异常柔和的脸庞,眼角的细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她犹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线,轻声道:“芙儿,白日里……宁姐儿她们写的那个《化蝶》的故事,娘还想再看看。”
芙姐儿虽满心不解——母亲向来对这些“闺阁闲书”不甚在意,今日怎会如此上心?但还是乖巧地从枕边摸出那叠书稿。纸张已被反复摩挲,边角都有些起毛,可见她们翻看了多少遍。芙姐儿小心翼翼地将书稿递到母亲手中,轻声道:“娘,您看吧,就是写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故事,后面她们想写两人化蝶飞走呢。”
柳氏就着跳跃的烛火,再次细细翻阅起来。这一次,她看得更慢,更仔细。她不仅看故事的情节,看那些稚嫩却真挚的文字,更留意着纸上的笔迹——那竟是五、六种不同的笔迹交错在一起!有的清秀工整,笔画间透着沉稳,是宁姐儿的;有的略显稚嫩,却笔锋认真,每一笔都带着韧劲,是婉儿的;甚至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符号,显然是闹闹一时兴起凑热闹画上去的,憨态可掬;更有一些修改的批注,笔锋温婉,带着几分才情,想必是庄姐儿的手笔。
这不是一个人的闭门造车,也不是某个才女的孤芳自赏。这是姐妹几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笔我一画,思想的碰撞,心血的交融,是全然毫无保留的分享与合作。
柳氏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深浅不一的墨迹,指尖仿佛能感受到纸张背后,那份共同创作的热忱与温暖,那份姐妹同心的默契。她的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她终是忍不住,低低地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一缕烟,却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怅然,更有对某种生活的向往。“你四姑姑……”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得几乎听不见,“她是真的,把女儿们教得很好啊。”
这话像是在对芙姐儿说,又像是在对着烛火,对着自己沉寂已久的心事低语。
曾几何时,她柳氏,也曾是这样满怀诗情、对爱情与未来有着无限美好幻想的少女。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诗书,才情不输男儿,外老太爷常说她“胸中自有丘壑”。她看着稿子上那句“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看着那“化蝶双飞,不离不弃”的结局构想,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汹涌而出。
她也曾在闺中,对着一轮明月,幻想过一位才情相契、志趣相投的良人,幻想过一段不被门第、世俗所束缚的,纯粹的、平等的感情。那种隐秘的欢喜,那种对至情至性的向往,就如同故事里的祝英台,热烈而真挚。
那个曾经心怀锦绣、也曾“喜”这般至情至性故事的少女,是谁呢?
是如今这个在盛家谨小慎微、操持庶务、渐渐磨平了所有棱角的柳氏吗?
柳氏恍惚了一下,眼前闪过丈夫长枫那张对科考毫无兴致、只知流连风月却毫无担当的脸,闪过自己嫁入盛家后,为了站稳脚跟,为了儿女的前程,收敛锋芒、低眉顺眼的日夜,闪过那些被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渐渐磨灭的才情与幻想。
巨大的落差让她心口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楚与苦涩瞬间蔓延开来。
她猛地合上书稿,力道之大,让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仿佛被烫到一般。她迅速将书稿整理好,塞回女儿手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收、收好吧,真是……胡闹的故事,小孩子家家的,写这些情情爱爱的,不成体统。”
她几乎是仓皇地站起身,不敢再看女儿眼中那抹探究的神色,也不敢再面对书稿中那片她早已失去的天地。匆匆交代了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莫要熬夜”,便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开了芙姐儿的房间,连房门都忘了关严。
回到自己冰冷寂静的正房,柳氏反手掩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下来。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天边的残月被乌云遮蔽,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良久,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眼眶的束缚,无声地滑落下来,砸在冰冷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墨兰女儿们书写至情至性的故事,教她们勇敢追求心中所想,哪怕那梦想在世俗眼中离经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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